深度较量

正月十七摄像还是没来，我待了家实在无趣，年前招的人始终不见动静，我喝茶时就想是不是在那个措词上有点问题。

但是那都是现今最流行的，是，嗯，可能是那句，想和我一起走进每家飘香巷子，月月然后余外拿到过万薪酬，和我一起。这最后的是摄像主意，我一直从没认为我帅，其实我当然知道大家在看视频时都会想到的人，因他刚去世，大家不便说。摄像不忌讳，那还是夏天，我听他说个事哄堂大笑，哄堂地，他指着飘远笑声说真像啊。接着气氛冷了点，大家谁都没再展开，他就从那个时候想到这个点子，说要强调和我在一起，始终要强调。我盯着日头，好在哪，和不说哪有区别。他说你看着就冲这句才招来人气。自那到今过了一月，我想不光有年，大家都不容易蛊惑。容貌真这样有用？也许敝了短视频荫，有相当作用，不止一人这样说，但是他们这样说，连摄像也不相信我喜欢智慧，但入这行根本体现不出，只要出门就得挂上怡人微笑，里边私藏多少隐晦多少难言之隐。大家要的是我，一张光洁没汗的少年脸，双眼皮，眼睛无邪，一年里大半时间把上边头盖在厚厚齐眉发中，论神论脸都是三浦春马。

过年前五天，我把帐号停住，让摄像放假，他说最迟到正月。正月到哪，十五是，二十也是，他推远我笑指这是自媒体啊。我竟愣了愣马上说啊那好，你务必不能晚于二十，这个时候以前可能最大号早开工一周了！

我看着他上的高铁，在连线上。

他没来前一个电话也没有，年年如此，我就没问，2022年不知何故，我十分想提前接这种电话，电话每天都老老实实的，不声不响，推销房子的都早上了班。

十七又恰好是雨天，2022年倒春寒怪，一两天不走，我端第三杯热茶时看窗外，听到一个冷峭的声音，像鸟，深吸口寒气，左胸刺痛了下，姥姥的影像深刻起来，她死于一次严重的倒春寒。然后妈就过来了。

怎么？现平还不要来啊。

妈在上海待的足够久，早已没了台湾腔，啊字显得半埋怨，半撒娇，我笑冲窗户接过，盯着依稀在玻璃上茸茸的美丽的脸说啊就是啊没有，今天下了雨。

往后许多妈的声音都夹杂在碗踫盘沿中，我一直在看有时碎到玻璃上半截的雨滴子，心竟沾上伤感劲，我不愿承认但它就是，在胸腔里搅多色顏料盘，乌隆隆地听不见妈的声音了。我试到只手拍我肩头时吓我手中茶碗一陡，地上就是呱嗒一滩浆。

你没听啊？啊？没没，在听，你不说要我尽早找到对象的事吗。是迟早我看是。妈或笑或摇头就走进厨房，继续传话，要不今天就是我陪你吧，看你又……哎——我声音马上大到妈上边，抹得一干二净，最后连妈都忘了她要说的，啊啊地又回到老人，眨着眼看我点完头进里屋换衣服，我在旷间里一听刚才旱鴨那个嗓子，心想怎么会有人还从荧幕中说我美呢？

一出门就伤心，雨伞带错，不是那把翠蓝，走了半路泥道想起这应该是现平的，妈早看出，再走掉条熟道才在雨中，经了那支厚格子布傘传音，沾了邪气，带来陌生感，我以为她在生我气。你的观众要到哪天才能看到你的真人，她们都以为诸事洒脱的一个靓小，什么时候也不会知啊……以后唠唠叨叨地，我在雨中赐路面上沉潭水。

明明在APP上选好江南人，到了才都是人，上边原来是假图，我和妈辗转到一个凹进去的街角，那里进门前都是泥水，妈跨前提了她棕红皮裙几次不忍心，我低了头说要不我背你过去，妈给个眼神，识破我，我没像视频中大笑仍说真的没在騙。妈过去了还在说你看连你的大笑都是装出来。

职业职业啦，这是我心底在说的，嘴上半天寻思过来进了旋转门后都没听到一个字，妈仍笑走。

走在大众快餐通道，尽里是人，川流不息中我真讲不出话，但不得不讲，手脚并用，一边也慨叹现平的臂力，拍摄杆就夺走我的精力了，妈还在前张罗，要不……啊？在那！我一看是个长玻璃隔段厅点了头掺空抹了把额头，都是汗，待会搞不好得在众人前补妆，今天此刻恨不能立马在家床上大哭。

妈是灰的，她最终坐在一个角落，是她挑下，她今天出门前试的这身。我好坐她对面，坐下了就觉得不对，由此看出去妈变成了灰的，其实她本該装在粉驼色里。妈开始回忆，上的菜汽冒出是白烟状，这反倒给妈添了兴致，她在说我，她只能说我，但就从半天前开始，并不往前。

你看上个小女孩……哎我说你究竟在听没有，你个小孩子。妈夹了根新鲜红辣椒拌芥菜，都是根，妈筷子但不滑，马上安全到了嘴中。我开始环顾，不能适应的已经完全觉得美好，正美好起来，半玻璃后是对母子，非常有感觉，他有时也在瞻顾，并不是我穷酸，他是翹头常常在越他母亲盘高的头发，有时会和我对上一眼，对上了就完全没有感觉。妈开始数落我又要到那种时候，我看着周边人笑问什么时候，她也不说，我继续听着她吸一种湯，柔滑、细腻，从她嗓子眼丝绸般顺下，然后我正和只充满沧桑的手背相遇。一时搞得清像是在这发着淡黄的背上有了那种声音，哎？你不在拍？妈的询问又彻底过来，我才低头，见点的菜还差一碟，那是小香椿，但没有，我后来根本不明白妈嘴里冒的话，她在说我迷离。可能只是眼这个部位，落下点东西，下巴底下那盞浓鸭汤接不上，俩相蕴籍着。

那可能是种像船型的云。我想起昨天看的小说。

其实你，他先来不了你也可以少一期，少更一期大家不会忘记你，我孩子这个样，谁又能轻易就忘得的了的呢？妈咕咕笑上来了，弄我很自卑，想起老多事，就乱里接上之前的，哎妈你不要再想那个女人的事了。女人！？女孩子，孩子，记住，是女的——孩子！

我眼睛瞪大，丢个乖鄙眼神，迅速刷了一遍周围的人，还好，大家都在闷头吃饭，該沉浸的永远沉浸。

我的眼睛又找到了那只手了。她动了，比原先不一地儿，她的对面依然是空位，妈后方这相当干净的玻璃正好，总是手在桌背面的画面，人刚好回不了头，手也露得巧，就是这一只。

然后它很害羞，或根本猜测不对，实际只是顺势而为，它也在挪动一只……那是什么呢。蒸蒸热汽正在迷失这景况，原来服务小姐端上了蟹饺子，我没辜负，夹了一个圓乎乎颤危危的给对面妈，她随吃随偶尔在撑开的饺皮和热气间瞅我，妄图瞅断，我早猜得到，我乖了一小会儿，彻底在低头，仔细去想那个妈口中一直在说的女孩子。

可那根本不是啊。妈不愿承认，当换了这么好的街，喷了雨后的街上，她平跟鞋子走在上头咚咚作响的透明的街，当看了一路的过于明净的汽车，有一种非常接近北海道的海蓝，当浑身都浸透在像经过大海过滤的带甘甜的空气中，注视了好长一会的盆紫色花，让她洁净的裙流苏流过我的手安全到达地面，当进来一家氛围曼落耳朵泡在爵士里的馆，说起记忆，活色生香，当满屋都是用眼随意能撞怀的型男时，妈还是坚定着，我踫过的是一位年轻的人。

我们已快吃好要走，妈过来伸高胳膊，还是笑贊她的儿子的身高，给我挎上双肩背包带，那个女人就正好走到这里，居然停下来了。

我的心非常软弱了，眼中喷射了些细麻黑点，碎碎的又要芝麻乱飞，我笑着，竟逼出中间良好地界，映出这个中年女人清晰面貌。她也用渐看出驼意的背靠了件大型书包，脸上浮了歉意，意思正在盛开，丛挨着，眼睛挤了扁的，汩汩的话从那里出来，啊你也经常要来这里啊？说着就连连后退，连连地，做错事般，弄得我做错了事般低头微笑，妈后来说我这时非常美丽，非常纯洁，几至无邪。但我感到的则应是相当重的一击，我不愿见到的，我可能在心里愿意见到的，都在这里发生。她正穿着有些坐皱的浅刚蓝羽絨，她正扎着段加速老去的马尾，然后她載着我的眼镜，我再也找不到这副眼镜，一对圆圆的二饼子，只是后边不对，她是黄的，以前是靠近奶白色。她后来陆续说了好多，妈当了回忆逐字在记着，我这回不憎恨妈，也没在捡以前，脑海里和今天这里的灯光，这里音乐，这里酒杯里散出的酒气一模一样。

妈在我这呆不久就打算回台湾，实际她这个年龄也无所谓想不想老伴，就是呆啊，这是妈当面用手一笔一划在我眼前空气中的字。到她真正离开这间屋，我开始接无数的电话，都是妈的，反复在其中解释她怎么在这近俩月间没有见到说好的上海丸子，一种包层豆沙，包层奶昔，最后用热可可定型，怎么没看我做的精致视频，要到海上迪斯尼去看太阳我也不让，老是下雨，老在下雨中去看我手中惟一的小说，她好像老在说一种声音，她早听见了，有时是夜间，我刚起完夜，回来房前那一小段距离，正在一段短的走廊，她说她能听。

挂断电话我就在想不是哪天都可能有落日么，就选了今天，打算像妈一样，试着单独坐一坐看是什么滋味。结果也没什么，但我没跟妈说我是脱光了，光着膀子单剩跨篮背心，单手支头，眼神涣散，眼前墙上都是太阳。妈也没说是想自己坐着呆看夕阳，她上迪斯尼是想和我一道去的时候那时候的太阳，我明白了。我自己老一人，就联想妈她是这样，其实不是，她就想看一看傍晚以前的。有人陪则更好，没人她也不觉得孤氛。

他开始感受光，从左胁布满到肩膀头子，他是有愧，连续几年没给妈个交待，他和妈待时间最长，在成年以后更是，但是他也对年青女人不是不感兴趣，和妈在一块久了声气、性氛都没有多少改变，见到和妈一样慈爱满面的人就可亲。他这时又想到那只手，他仔细理一理，或说从前在他戴的镜片回影中一棵单松的印象最像。倒着，绿的，松之外，松之内，远处的珠帘，近首的白玻璃，亮晃晃的钢栏，都是孔雀绿了。这是镜片的普通反映，他或在写字或在看书累闭了单眼，常是右，它在左方就出现，他往深，那是湖，是残存一片浅处非常可怜的块异境。他还得写字，还得不断地，看书，写字。

手有时前推，有时则非常怪，摆好后再撤回，她跟前也没人。

她这天感觉不好就来了这酒馆被他看见，偶然地，他方尺间忘不了那个年长女性，和她有点相像。都是昏暗暗的，和她像搬演分手，妈那时还没从台湾到上海这个家，也没开始就看出来，以前常去这种小的馆子，吃掉些小的包子，小的筷子，小的汤勺，小的掉落盘子上的叹息。

摄像来电话了，说后天正好雨也停了他就能见到他了，我听完了，掛上了电话，想是不是也該完全忘记了，从妈没来到这开始，上那个馆子为止，这样现平看到会以为他根本没在年前走开，一直在我身边。

但是有天又是只手先吸引的我离开这段记忆。它四根指头披搭浅姜黄薄帘子晒上太阳光，阳光续走，拥到右脸，团着希翼，满脸的希望，这是个女人，中年的，金黄头发，多少可让母亲放心，被单子固蓝上有绽开的红月季，她穿着被单式家衣撩开轻轻的帘子，然后从屋后，从她身子呼出阵白雾，滾到黄帘前，出了人型，一个男人。她左肩头被这边暗处帘子云山雾罩，但是没有男人，帘子前没有，帘子后也不让猜有，而在她右边那个肩膀，更深更黑更寂地隐在帘子后边的，是人，你根本发觉不到，但是你肯定他是个靠山一样的男人。但是她还张望着这边，那段纯雾汽组合而成的假人，这是有型有状，让人一眼认定人的景象，然后她在等待，她看得见，那是以后的家事，幸事，以后的锁碎，鸡毛，以后的人。

现平听我说起说那肯定是在讲张照片，我说怎么会呢，一开始就不是。

我总喜迟疑。她幸好和我分了手。

世界在变，世界有时大有时少，让人害怕，让人空洞，让人乏味，包裹不下一个一米八五的人，偶尔藏不住出头想透气儿那是顶了天的罪孽，万死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