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公众号 floatingabout)
本文译自《DavidBowie:CriticalPerspectives(RoutledgeStudiesinPopularMusic)》(出版于2015年),第9章《EmbodyingStardom,RepresentingOtherness-DavidBowiein‘MerryChristmasMr.Lawrence’》。
作者 | Mehdi Derfoufi
法译英 | Civan Gürel
英译中 | 有耳
序言
DavidBowie是跨媒体(transmedia)时代的巨星。Bowie的艺术产出涵盖了所有可能的媒介形式——视频片段、电视和印刷广告、网站、电影、时尚、电子游戏、电视节目、演唱会、专辑、当代艺术、塑像手办甚至网上银行——更不用提所谓的“Bowie债券”(BowieBonds)。极致的自反性(reflexivity)是他的美学标志,甚至,他似乎把通过自反性深深影响后现代文化版图当做一件乐事。似乎DavidBowie试图让我们意识到,如果他有一天不再反复援引自身,那是因为我们身边的一切都已经“鲍依化”(Bowieised)了。Bowie的形象其实有三方面:一个横跨媒体疆界的精心栽培的意象、一个模糊的性别和一个冲破限制的身体。任何对他影视作品的探讨,都不得不将这三方面纳入考量。然而,本文的目标并不在于囊括他表演生涯的方方面面,而是意在探索演员DavidBowie为何尤其使人着迷。如果要用一个词来概括Bowie形象的基调,那毫无疑问是“他性”(otherness):一种根本上超越现有范畴,拒绝被归类的异质的他性,寓于一位明星的身体里。MichaelJackson的身体变化是为了稳固一个重构的身份,而Bowie则是一只变色龙,他的身体在迎合我们欲望的同时也挑逗着我们。从这个角度看,我们可以说Bowie的音乐生涯中精心打造的他性表征,也不可避免地塑造了他在大荧幕上的人格。
这一点在大岛渚(NagisaOshima)1983年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MerryChristmasMr.Lawrence)中尤为显明。我认为这部电影最强烈也最完整地释放了Bowie身体的潜能。电影中,这位明星的身体及其他性,与大岛所描绘的后殖民关系中的政治与和美学危机缠绕在了一起:(真正)非西方的电影可能吗?西方的观看方式基于强制性的透明与去蔽,以及同一性与他性的二元对立;可我们是否可能创造一种与西方观看方式无关的电影凝视(cinematicgaze)?本文以东方主义(Orientalism)思想,尤其是其性别维度为枢纽,致力于分析“冲破限制的Bowie身体”与这些问题如何关联。
Bowie 与大荧幕
按照一般影迷的标准,DavidBowie的电影生涯很难说是成功的。他参演的电影中只有寥寥几部可以称得上“佳片”。而且没人会争辩说,这位因音乐享誉世界的英国艺术家,其实也是影史上举足轻重的伟大演员。尽管如此,我们应该做出这样的假设:既然总有知名导演与他合作,他一定有某些特别之处吧。说到底,作为一个流行明星,他影视作品的数量已经很可观了。他很少担任主角,绝大多数时候安于饰演一瞥而过却夺人眼球的龙套角色。在《双峰:与火同行》(TwinPeaks:FireWalkwithMe)和《超级名模》(Zoolander)中,Bowie的镜头比“转瞬即逝”要长一些。仿佛这位明星无时无刻不在各路媒体游荡的那些形象分身,一不小心撞上了大荧幕。我们也可以从许多电影配乐中Bowie的“在场”——包括《妖夜慌踪》(LostHighway)和《水中生活》(TheLifeAquaticwithSteveZissou)等对他歌曲的“引用”——观察到这一现象;他或许是电影和电视广告最喜爱的摇滚明星。然而,在《皇家密杀令》(IntotheNight)、《基督的最后诱惑》(TheLastTemptationofChrist)、《巴斯奎特》(Basquiat)和《致命魔术》(ThePrestige)等电影中,他的确创造了丰满的角色形象。即使有些角色只是在镜头前一晃而过,在后期参演那些电影中,他显然是想要有所表现的。
在多数旁观者眼中,流行明星的身份遮蔽了他作为电影演员的一面,而恰恰因为这一点,我们更应该意识到至少在Bowie自己看来,他参演电影不只是为了花式营销,大荧幕是他一直以来艺术追求的重要组成部分。他的第一部电影是1976年NicolasRoeg导演的《天外来客》(TheManWhoFelltoEarth)。它不仅是造星工具(starvehicle)。Bowie对先锋思潮和当代艺术的爱好早已人尽皆知。Roeg当年是英国新浪潮的电影人,喜欢“玩弄”实验电影。即使最终的成品不尽如人意,这部电影确实是两位艺术家真心诚意努力合作的产物。没过多久,也就是1979年,Bowie参演了BernardPomerance的舞台剧《象人》(TheElephantMan),并受到业界和普通观众的齐声赞誉。1983年的戛纳电影节上,Bowie说:
其实我唯一的梦想就是成为导演。正因如此,我的音乐一直高度概念化……可惜没人给我钱拍电影,我就只能“导演”专辑和演唱会了。
鉴于Bowie自相矛盾、朝三暮四的癖性,人们当然有权对他的说法保有怀疑,但毫无疑问的是他对电影的认真态度,而且他的艺术实践也的确体现了这种态度。问题的关键在于,评论家很少像Bowie本人一样严肃看待他的电影事业;在他们眼中,DavidBowie不过是个碰巧演了几部电影的摇滚明星。
Bowie形象80年代的再男性化(Remasculinisation):投机主义与模棱两可
1980年的《ScaryMonsters》既是Bowie最好的专辑之一,也是这位巨星操纵媒体形象的又一新阶段的起点——这一新形象将会在接下来的岁月里不断丰满。《AshestoAshes》和《Fashion》作为专辑的主打歌,呈现出截然相对的风格,也彰显了Bowie全新角色的双重特性;他费了好大心思才不让双重性(duality)沦为矛盾性(contradiction)。在这张专辑中,Bowie通过MajorTom这个角色极致地展现了自反(self-reflexivity)和自引(self-quoting);MajorTom不仅是个有信仰的角色,还是个“瘾者”(junky),仿佛在那个年代信仰任何东西都是不可能的。此处自我戏仿的意味很明显,而这也是Bowie全新的艺术和商业策略的标志——自反性的维度之一。Bowie的他性从一个造访地球的外星人角色(一个关于认同与吸引的真实角色)身上,转移到了一个能够将媒体生态圈(mediasphere)编码的超人类的身体里。
回首观之,1983年可谓Bowie生涯的分水岭。他凭借专辑《Let’sDance》收获了全球范围的成功,还登上了一大波主流国际杂志(如《RollingStone》和《Time》)的封面——他的新造型比70年代看起来正常多了,但还是带有一丝性别模糊的意味。《RollingStone》的封面标题是《直的大卫·鲍依》(DavidBowieStraight),旁边还有一张展示新造型的照片——“直的”这个词尤为有趣,因为它是多义的,恰好强调了我们的摇滚巨星在1983年这个分水岭上采取的营销策略的一个方面。虽然他染金的头发里还有几撮深色,不经意透露出一丝刻意感,这幅肖像的绝大部分还是给人以“干净”的印象。70年代的特立独行、浓妆和橘色头发、华丽摇滚的装束和亮片都一去不复返了。考虑到里根和撒切尔执政的时代背景,我们可以推测Bowie的形象经历了某种常态化(虽然只是相对而言),甚至可以嗅到它再男性化(remasculinisation)的苗头。然而,这一新形象的精妙之处在于它保留了一些性别的模糊性,Bowie利用此种模糊性营造出独特的个人魅力,以身体展示为基础,同时诱惑着男女两性。此外,Bowie作为“冲破限制者”的姿态将主流与先锋嫁接起来,构筑了他表象人格的艺术合法性。
这位英国明星高调参演了两部1983年上映的电影,《千年血后》(TheHunger)和《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MerryChristmasMr.Lawrence),这两部作品是他营销策略的重要环节。也就是说,他在商业上最成功的时候主演了两部既具有先锋性,又面向主流院线的电影。鉴于这两部作品形成了一种互文,我们有必要在深入考察《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之前先讨论一下《千年血后》。
显然,这两部电影拍摄的时候都考虑过票房。有些人会认为《千年血后》被沉闷的视效拖累了,但别忘了,它后来被认为是一部邪典电影(cultfilm),足见它并非无足轻重。评论家们回头才发现这部电影其实是80年代典型美学的典范。《千年血后》巧妙地绾结了电视广告美学,以及黑色电影(filmnoir)的某种后现代/城市化再诠释。除此之外,《千年血后》以一种几乎矛盾的手段描绘了男女同性恋以及异性关系。电影在两个极端之间摇摆:一端是一种形象危险可怖的性取向的污名化(艾滋病隐喻非常明显),另一端则是游离于主流社会支配性法则之外的“非法”生活方式的致命吸引力。
后一种解读是由饰演主角的三位明星——CatherineDeneuve(作为魅力女王)、DavidBowie和SusanSarandon——各自的形象造就的。Bowie饰演Miriam(Deneuve饰)的伴侣John,他顺从而阴柔,是一个典型的女性主义反讽下的男性形象。随着他肉体的衰亡,他被Sarah(Sarandon饰)取代了,电影的主线剧情于是变成了女同性恋。John代表了一种失败的男性气质,而这种失败是被一个强大女性的虚假承诺(即许诺赋予他永生的力量)所揭示的。Sarah的男性伴侣则和John不同,他傲慢而占有欲极强,是一个带有戏仿意味的雄性领袖(alphamale)形象——但她还是把他除掉了。最后,由Sarah和Miriam的相互爱慕所带来的Sarah的转变,则类似于一个女性赋权(empowerment)的故事。
考虑到两部电影是在同一年上映的,我很乐意相信《圣诞快乐》中的Celliers少校其实是John的分身。事实上,一方面是《千年血后》延续着Bowie“柏林时期”的“地下”形象,另一方面则是大岛渚的电影,玩弄着Bowie通过专辑《Let’sDance》创造的“新模样”——明显具有“变直了”的男性气概,却也不失模棱两可的意味。如果说《千年血后》是以Deneuve和Sarandon交换亲吻为标志的一部女同性恋电影,那么《圣诞快乐》作为其镜像,它的主题也就变成了同性恋文化——围绕着Bowie和坂本龙一标志性的亲吻场景展开。单从这一点就能看出两部电影有多相像,仿佛它们本来就是两部曲。
后殖民电影、Bowie 与对西方的欲望
《圣诞快乐》让我们得以管窥Bowie重新勾勒的形象是如何与一种拥有国际化理想的艺术电影风格学(stylistics)接轨的——这部电影的导演是日本新浪潮极具个人风格的先锋大师。《圣诞快乐》其实是大岛第一次国际化摄制的尝试,也是他第一部英语电影。巧合的是,当时大岛最出名的作品是1976年的《感官世界》(RealmofSenses)和1978年的《爱的亡灵》(EmpireofPassion)。这两部色情片般的电影彰显了美学上的完美主义,将幻想家与艺术家的神性表现到了极致。结果,色情片的窥淫逻辑转化为了形式化的先锋派实验;在《圣诞快乐》中我们也能找到这种转化。然而这部电影最有趣的地方在于,大岛带有后殖民电影色彩的美学计划是如何与Bowie的表象人格“相遇”的。
《圣诞快乐》的剧情改编自LaurensVanderPost所写的故事,他在二战时期曾沦为战俘(POW)。故事发生在1942年爪哇岛上的一间日军战俘营。营地指挥官是年轻日军军官世野井大尉,由日本明星坂本龙一饰演,他同时也创作了该片配乐。由Bowie饰演的少校JackCelliers的到来,将后殖民时代的东西方紧张关系具象化了。《圣诞快乐》扎根于战争电影的战俘世界——1956年的《爱丽丝城》(ATownLikeAlice)和1950年的《万劫归来》(ThreeCameHome)等电影为之铺下了蓝图。然而,对《圣诞快乐》影响最大的是DavidLean1957年的《桂河大桥》(TheBridgeontheRiverKwai)。两者的相似之处在于,东西方民族跨文化交互的主题都聚焦于一个全是男性的社群。然而,大岛的电影将通常的视角颠倒了过来:不再是西方凝视着东方,而是东方凝视着西方。可以说,《桂河大桥》展现的是西方的优越性,而《圣诞快乐》则展现了对西方的欲望。
《圣诞快乐》用批判性的手法复活了西方人对太平洋战场的文化记忆,给了主宰美国的文化多元主义构想(刚逝世的StuartHall是文化多元主义最著名的批判者之一)及其同质化少数族裔群体的倾向迎头一击。正如EdwardSaid指出,与美国人不同,英国人把日本当做“文化敌手”,一个与之竞争的皇家文化。电影中的英国战俘是在1942年新加坡沦陷后被俘虏的。作为大不列颠一次屈辱的失败,这一历史事件对亚洲也有深远的影响,因为它强化了这一观念:说到底,白人的“战无不胜”和“无上权威”可能只不过是传说。为了理解《圣诞快乐》这部电影,白人的脆弱性这一概念至关重要;影片从历史事件的回忆中汲取养料,却又是在截然不同的情境中拍摄的。
军国主义日本男性气概的危机暗示了1945年日本战败并屈服于美国所引发的莫名不安情绪,而对西方的欲望表达则是危机的一部分。但这种男性气概危机同时隐指着(相对来说更近的)1970年11月三岛由纪夫因他参与的政变失败而切腹自杀这一事件。事实上,世野井大尉这个角色明确指向三岛由纪夫,而电影的主题曲《禁色》(ForbiddenColors)也暗指三岛的同名小说。MatthewChozick指出,三岛在《禁色》这本小说里“与日本传统的性取向观念彻底决裂,而投奔了更为西方的自我建构思维”。在三岛的写作中,同性恋既是危机中的男性气概的表达,又表现了日本父权主义高压下尚未被实现的逾矩的可能性,而且也是现实世界与情感世界的美学感性的终极迸发。由于DavidBowie的形象具有我们之前讨论过的那些特殊性质(明星风范、模糊的性别、介于先锋与主流之间的艺术地位),他的确有资格将这三方面一同具象化:危机中的男性气概、超越于性别(gender)的存在,以及绝对的美学。这也正是世野井大尉在精神和肉体上都深深着迷于Celliers少校的原因;而世野井的迷恋最终导致了Celliers的死亡。Celliers则利用他的魅力彻底击溃了日本男权的脆弱建制。
EricLomax曾经是一名战俘,他如此回忆英国战俘们当时的心境:“我们开始体验战俘营生活的最宰制性的特征:持续焦虑、彻底的无力和沮丧。”世野井大尉的心情或许也是如此。在三岛由纪夫的作品中,日本男性气概危机有其病态的一面,但也作为一个动态过程显示了正面的价值——它导致了内在优越性的再生成与再确认;而在大岛的电影中,危机带来了更为矛盾的后果。他的电影不下论断。换言之,大岛的后殖民美学计划拒斥西方表征的两值逻辑。
大岛的许多作品都围绕着影像表征的问题展开——正因如此,他常常被认为是一位先锋艺术家,正如StephenHeath评论《感官世界》时所写:
电影通过“摺叠法”(foldingover)的空间缝合过程(场域的正反转换是其最明显的手法)捕捉到了“在框外”、“在场外”(hors-champ),而每个场景、每个镜头的边缘化又对观影者提出了“观看”之问。
在《感官世界》和《圣诞快乐》中,观看者的身份依旧是享有权威的偷窥狂,但这一立场并没有带来满足感。大岛的导演风格将主体与欲望的客体再结合,在此之上呈现了观看者的凝视。与这种观看站所占据的位置的问题化(problematisation)并置的是当代日本的后殖民担忧,而后者是大岛作品的一个主要美学和政治母题。评论家总是抓着他电影中“放荡的”主调不放:性欲、权力、政治、暴力、文化认同——所有这些主题都被认为是内含颠覆性意图的。
明星的身体、东西方关系的美学与身份认同第三空间的协商
电影是一种被二元对立主宰的表征模式。正如PhilippeDescola指出,至少从文艺复兴时期开始,西方对世界以及寓居世界的人类的表征,一直基于一种以自然/文化二分为核心的理性框架。在电影中,这一二分在美学上转译成了人类角色的中心性,角色被标识为主体,与所有非人类的事物隔离开来。电影向我们展现了一个被两重性塑造的世界:时间/空间、人类主体/他(或她)的环境(电影场景)、镜头之内/镜头之外、场/反场、观看者/荧幕上的影像……而这一切又都基于与世界大体上分离的全知主体(All-PerceivingSubject)的概念。虽然往往具有男性或女性的身份,主体被指派了某种形式的中性(neutrality),将任何性别、种族或阶级身份都排除在外。而《圣诞快乐》所质疑的恰恰是这些“客观事实”。通过质疑这些事实,电影强调了这些二元对立是如何促进宰制性表征的再生产的——它们用中性的伪装或所谓观看者的客观距离,遮蔽了权力的不平等。所以,为了能够质疑这一不平等关系的“客观事实性”,就必须与(通常被两值逻辑引致的)认同过程抗争。
考虑到西方主流的电影观念旨在践行一种力求调和冲突性概念的机制,我们可以说大岛在《圣诞快乐》中努力展示了一个替代选项,它与西方主导性的表征概念相背离。那么,他的替代选项又是何以可能的呢?
正如RichardDyer指出,明星特征性的人格魅力将相冲突的概念“绑在一起”。《圣诞快乐》迫使观众面对他(她)自身境况的不稳定性,因为他(她)不得不认同相冲突的概念。
当然,这些矛盾对立的本质不只是命题式的。支撑着它们的是一种特殊的影视取向,我们在Celliers和Yonoi的著名亲吻场景中可以看到这一取向。Bowie和坂本两位明星的面对面较量,是赋予《圣诞快乐》的替代选项以可行性的因素之一;电影完美地融合了明星的特质——没有留下任何尴尬的裂隙,而是让明星成为了令人信服的演员——这一功绩在历史上是罕见的。从西方视角看来,坂本(世野井)的身体属于一个明显他者化(otherised)了的角色。但是,坂本(世野井)对Bowie(Celliers)的欲望使得这一不平等的关系失去稳定,同时动摇了我们的观看视角,使之失去确定性。事实上,我们像世野井一样欲求Celliers,只是无法承认这种欲望。可是坂本(世野井)的身体在被异域化的同时也被色情化了。而且,通过认同世野井对Celliers的欲望,我们也意识到Bowie(Celliers)身体的色情化——对他漂白过的金发的迷恋恰恰反映了这一色情化。Bowie(Celliers)的白性(whiteness)必须逼近绝对的、大写的白性,才可能成为欲望的理想对象。《圣诞快乐》邀请我们作为观看者体验后殖民主体的身份。后殖民主体则包括了这样一种身份认同过程,它与TeresadeLauretis所分析的女性主义电影观看者的认同过程类似:
可以说女性观看者同时认同叙事运动的主体与空间,认同运动的形象与关闭的形象(叙事的意象)。两者都属于形象的认同,而且是可能同时进行的;此外,它们同时被叙事过程承载,也一起被叙事过程卷入。这种认同方式同时支撑着欲望的两种位置,即主动与被动这两种方向:对他者的欲望,以及成为他者欲望对象的欲望。在我看来,这其实是叙事和影像教唆观众给予许可,并引诱女性将自身女性化的一种程序:通过一种双重认同,通过观众自身制造的快感盈余,以谋求电影和社会的利益。
事实上,我们可以对世野井的优雅和感性做双重解读,它既是他属于上流社会的标志,也是正在进行的西化(Westernisation)过程的标志(世野井是电影中除Lawrence上校外唯一能够用日语和英语两种语言交流的角色)。乍一看,这部电影仿佛在宣扬西方文化的优越性:一些场景描绘了日本人卑鄙的行径,似乎他们沉浸在腐朽的国民传统中无法自拔。他们的傲慢和残暴——在大原上士(北野武饰)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与Lawrence上校(TomConti饰)的智慧与儒雅形成了强烈对比。然而,影片并不想要通过调和冲突的力量(或者消解较弱的力量)以求盖棺定论。正相反,影片努力停留在后殖民协商的狭小空间里,在这里没有哪一方能最终取胜。从日本人的角度来看,这一空间的“第三”(tertiary)特征(它不在框架的里面也不在外面,它就在那条边线上)或许是对他们在与西方的“交往”中经历的不可逆的转化的最佳譬喻。这些缝隙也可以被看作协商和重构的场域,在这里,一种经验(以Celliers对世野井的影响为例)发生了,它使得一种全新的后殖民主体的诞生成为可能。
作为对他性的欲望的明星身体
自电影上映以来,那段亲吻场景几乎成了神话,因此也是整部电影最重要的场景之一。这组镜头是从一对视线匹配(eyelinematch)开始的:世野井的面部特写和一个世野井视角的摇镜(panshot)。摇镜扫过那群英国俘虏。片中有无数个从世野井视角拍摄的镜头,明确揭示了故事的个人幻想性质。所有战俘都是虚弱、受伤和消沉的。他们代表了那种曾经超越阳刚,如今却一败涂地的男性气质。他们实实在在是失败的化身。出于羞耻,绝大多数男人看向别处以躲避世野井的凝视。只有Lawrence上校以一种反抗的姿态直视世野井的眼睛。世野井的反应泄露了他的内心:他退缩了。然后有个英国军官提醒他不要忘了本职工作。世野井这时又反应过激,暴露了他毫无威信的事实——影片暗示这与他缺乏男子气概是有关的。世野井开始放肆地展示力量,以一种几乎可笑的方式。面对违抗命令的军官,他摆出雄性领袖(alphamale)的姿态炫耀着他的剑,仿佛那是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徽章;他想要通过暴力恫吓的方式逼对方就范。这一招效果不错,但世野井显然不愿扮演这样的角色。他似乎迟疑了一下,目露一丝凶光。他闭上眼睛,像是在无声祈祷。接着Celliers(Bowie)的面部特写与世野井的面部特写无缝衔接,而摄影机的推进更强化了这一效果。
蒙太奇强调了这一事实:Celliers(Bowie)是世野井隐秘欲望的物质化体现。世野井所欲求的他者的身体,是绝对者(theAbsolute)与完美的具体化形式,而绝对者和完美都超越了它“不足”的男性气概的能力范围。还可以补充说,这个绝对者与这种完美都是与男性气概有关的,即便Bowie的男性气概有模糊的一面。可欲求(desirable)的他者的身体是西方的,它属于Bowie,因为它被赋予了(不只是在西方的集体想象中)一种与所谓“冥顽不化”的日本传统相对立的现代性。影片所展现的日本身体似乎被仪式和禁忌僵化了,然而此处的关键在于呈现东西方两种形象之间紧张的对立关系,而不是要揭露什么关于二者本质的真相。
坂本(世野井)的身体以一种惊人的方式抗拒着Bowie(Celliers)的魅力。坂本(世野井)自己的身体已经色情化了,它供人窥探和迷恋。许多镜头奉献给了他的白手套、制服的细节、一尘不染的白衬衫(他系扣子都一丝不苟)和他脸上光滑无暇的皮肤隐约反射出的光晕。世野井大尉对Celliers少校的欲望没有得到回报。但当我们被引导着去认同他的欲望时,我们也受邀欣赏坂本(世野井)的身体之美。
Bowie这位明星的形象无法完全靠自身展现,因为Bowie(Celliers)被世野井大尉的欲望陷阱捕获了。因此,Celliers在牢房里表演哑剧这段迷人的场景既是他最后的反抗,又是悲剧性的展示,更是他对无助的承认。这不是角色本身的表达,而是Bowie身体的表达,一具被他人的幻想禁锢的身体的表达。大岛非常精明地把明星的身体与他艺术合法性的基础——他的声音分离开来了。几次闪回中出现的Celliers的身体残疾的弟弟,倒是拥有一副好嗓子。于是这位明星的一部分魅力被转移到了别处,使得我们可以换一种视角观看Bowie(Celliers)的形象,把它当作绝对者和完美的具身载体。所有这一切都体现了影片实实在在的协商工作。这组镜头让我们穿透了Celliers少校呈献给世界的表面形象,然而它们又如梦似幻,最终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世野井的所感所知可以被理解为悲剧性的妄想,它产生于对西方世界幻影般的建构。Celliers绝不是什么绝对者的化身,相反,他其实被愧疚感笼罩。于是,世野井所看见的与观众所看见的形成了对比,而观看者也被安放在了一个不稳定的位置上(它不在这边也不在那边,而是在不可能呈现之物的边缘上);西方的凝视又是何以能够忍受这些矛盾的呢?只有一个原因——明星的的在场,“我们的”明星的在场,DavidBowie的在场。这位明星几乎凭一己之力制造的魅力景观,使得这个故事不至于在诸多矛盾的张力中四分五裂。就像DavidLean的电影《印度之行》(APassagetoIndia)中的马拉巴山洞(MarabarCaves)事件一样,它是不可能在真实的后殖民交锋中呈现的——就算后者的确如此呈现了,它也是以一种暴力掠夺的形式(亲吻场景)呈现的。
正如IanKershaw指出,“人格魅力的载体”的力量依赖于他符合“观众”对他的期望的能力。亲吻场景和Celliers假装剃须的场景都符合了这种期望。可我们依然感到一丝失望,因为我们对明星之美的认同被无情地挑战了。他的身体不单单被展示,而且被诸多敌对的表征模式所塑造的约束衣(straightjacket)挤压着。
因此,Celliers 出现在日本军事法庭上这一场景的拍摄方式,无限地偏离了这类场景从正面拍摄的常规操作。主人公们在画面中的位置制造了一系列“错位的”轴线。Celliers和他身旁的日本翻译(我们越过Celliers的肩膀看到他,他一直盯着Celliers看)被一个正面特写框住。要不是这样的取景方式,Celliers和那些“法官”之间就会产生一种二元对立关系。世野井大尉没有正对着Celliers,而是在他的右前方,在高级军官站立的平台下面。尽管如此,这一场景仍然聚焦在他们二人的关系上。在画面中央和两边,军事法庭的工作人员都处在与场景垂直的一条轴线上。一瞥而过的眼神交换、角色在场景中的位置以及相机的轴线共同形成了复杂的体系,任何正面性(frontality)在这个体系里都不可能存在,这就使得这场会面注定是不正常的,并且强调了其正常性之不可能性。如此限制之下的电影空间构成了一个囚禁住所有身体的叙事结构。
Bowie的身体非常灵活,总是在运动中,仿佛不受时空的桎梏。除此之外,因为他极高的辨识度,我们会觉得是明星Bowie本人出现在了荧幕上。我想说Bowie并没有真正地在表演。他只是在做自己;他是我们眼中的Bowie的形象,就像他表演剃须的哑剧动作这段镜头所诠释的那样——哑剧正是Bowie身体的标志之一。《阿拉伯的劳伦斯》(LawrenceofArabia)和《夺宝奇兵》(IndianaJones)等表现东方主义的电影告诉我们,移动性(mobility)是白人的特权之一。当Celliers(Bowie)自信地走向世野井,他是唯一在移动的人。其他角色都像吓坏了一样绝对静止着。时间与空间都围绕着Bowie组织,而他随心所欲,“自然地”掌控着电影的方向。于是,世野井(坂本)对Celliers(Bowie)的欲望与我们(作为西方人)的欲望携起手来,一同观看Bowie这位明星的动作,观看他如何把自身献给我们的凝视。对他性的欲望是围绕着Bowie身体,在指向(西方和日本)观众的迷恋与厌恶的双重运动中构造的。此外,我们和世野井一样想要被Celliers(Bowie)触碰。当Celliers(Bowie)穿过那层无形的屏障时——屏障将世野井的东方身体和Celliers的身体隔离开来,同时也保护了世野井——不仅是世野井想要触碰西方他者的身体的欲望实现了,我们想要被Bowie亲吻的欲望也实现了,虽然我们只是间接被亲吻。世野井被欲望浸润的身体无法承受这一肉体接触,他向后倒去了。根据现代主义的作者(authorship)理论,可以说只有站在大岛的角度,才能够与Bowie身体抽象而神性的特质相抗衡,从而抵御住它的吸引力。但与此同时,Bowie(Celliers)走向坂本(世野井)的运动再现了一种叙事,即西方侵略威胁着日本的完整性。这一动作和亲吻一样,同时象征了欲望的实现和侵略性的外化。
出于这个原因,我们可以说《圣诞快乐》是《桂河大桥》的爱欲坂本。在大岛的电影中,权力的色情化不再寓于身体政治或军事兵队(在后现代的幻灭时代,这两者都无法产生欲望了),而是转移到了明星的身体上。借用DavidCronenberg(恰好也是1983年)的电影《录影带谋杀案》(Videodrome)里面的话来说,明星的身体被看作是批量制造的耶稣般的新肉体(NewFlesh)。《圣诞快乐》将窥淫游戏升华为了一种形式化和艺术性的体验。它不只是让我们欣赏明星被展示的身体,就像观看批量制造的形象那样。由于关乎艺术,观看明星的行为变成了审美经验。由于关乎Bowie,审美经验推翻了男性气质与白性的框架,也模糊了东西方之间的后殖民紧张关系。因为Bowie的参与,西方同时成了恐惧与欲望的对象;它一面作为重构日本主体性的必要条件被接纳,一面又被当做需要提防的危险。事实上,由于Bowie(Celliers)的在场,被囚禁的是日本人。
然而,这部电影的导演手法制造了观者与这一范式之间的鸿沟。而且比起Bowie的演员天赋,大岛更感兴趣的是他自身的形象,是他如何承载这种抽象的、中介性的、人为的意象。或许大岛真正的兴趣所在是Bowie在《Time》和《RollingStone》的封面上呈现的形象。我们从电影海报上也能看到,Bowie被当成了主角。而且Celliers少校这个角色明确地指向了《阿拉伯的劳伦斯》中的PeterO’Toole。两者不仅在视觉上相似,更深层次的共性在于,它们都象征了东西方之间迷恋与厌恶的关系,还有模糊了性别的幻影空间。
被神化的种族间关系架构
于是,基于电影的视角,作为跨媒介大众消费的新肉体的明星身体被“疏离化”了。大岛拍摄Bowie的方式和JosefvonSternberg拍摄MarleneDietrich的手法类似,他们都想要把欲望对象物神化(fetishise)并封闭在一个密闭空间里。这种镜头不仅是为了防止被欲求的明星身体逃逸出来,也是为了防止别人闯进去。结果就是Bowie(Celliers)的身体成了一个被崇拜的物品,持续地被表征为欲望的对象。而且,Bowie(Celliers)的身体从未体验过欲望,其存在仿佛就是为了唤起别人的欲望。于是我们明显可以看到每个角色的人造痕迹。世野井(坂本)的身体也被物神化了,他的白手套、不留一点胡茬的脸、因妆容而更加突出的女性化气质、皮带上挂着的小链子、紧紧裹住身体的制服……所有这些元素都帮助物神化了世野井的身体,然而其方式与Bowie(Celliers)完全不同。世野井的身体被描绘成男性气概假面下的囚徒,服务于西方的凝视(将他者等同于这套皇军制服),但同时也是装点门面的一道风景。事实上,大岛有计划地让摄影机强调这一事实:日本军人从不让世野井大尉离开他们的视线。所以世野井与Celliers一直没有亲密接触的机会,直到影片末尾。从亲吻事件开始,两人所有的亲密场景都在公共场合发生。
大岛拍摄Bowie的方式和JosefvonSternberg拍摄MarleneDietrich的手法类似,但只有前者处于种族间关系的架构中。这一区别极为重要。塑造了影片的后殖民关系主题向我们提出了一些问题,而它们尚未被解决。我们可以参考GaylynStudlar对《蓝天使》(TheBlueAngel)中受虐契约的分析。在这一场景中,自愿的受害人不是被他欲望的对象毁灭的,而是被欲望本身毁灭的。该过程以一种推拉(pushandpull)机制以及主宰者的认可(他必须服从受害人的欲望权威)为基础。影片中最完美地体现了两个角色之间契约的本质的一组镜头,则是世野井在晚上偷偷摸摸出来,来到Celliers被埋在沙子里、只露出脑袋的地方——世野井的目的并不是“拯救”他,他甚至没有给他的欲望对象倒杯水喝,他只是来切下一撮他的头发。
战俘营被夜色笼罩了。我们看到了Celliers(Bowie)的特写。他晒伤的面庞被浓密的、因日晒泛白的金发框起。在他身后的背景中,世野井(坂本)站着军姿;我们看到了他标志性的皮靴。世野井抽出一把刀,用戴着白手套的手紧紧握住。他在Celliers身后俯下身子,切下一撮头发。他把头发放在纸上包裹起来,塞在制服的胸袋里,站起身。依然站在Celliers身后,他站好军姿,做出日本传统的鞠躬礼以示敬意。在这个场景中,我们能同时看到两个角色的正面。世野井接着开始在Celliers身边走动,走向画面的左前方,面对着Cellers,向他致以西式举手礼,手掌朝前,然后向右走出了画面。
这还是第一次,拥有自由走动的能力的那个人变成了世野井大尉。这组镜头让我们联想到亲吻场景。世野井在画面之内的移动标志了正反拍镜头的重新结合。然而,这并不代表问题“解决”了。世野井“表演”了两次行礼,一次面对镜头而不为Celliers所知,另一次则背对镜头,可以被Celliers看得清清楚楚(而且就是为了让他看见)——这表明世野井依然陷在矛盾、表演和假装的领域,就像后殖民关系一样。
与后殖民关系相契合的受虐契约的展现,使得这部电影能够观察到后殖民关系的盲点,而不必将两方的差异同质化。《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展现了两个帝国的男性气质,只不过其中之一在影片的语境中是挫败的。我们还可以说,即便坂本也是那种意义上的“明星”,在我们西方人的眼中他也不会享有Bowie那样的地位。不仅如此,电影还清楚地表明了,虽然Bowie(Celliers)和坂本(世野井)之间的关系不平等,是受虐契约使得后者撼动了统治的情境——他被缠绕其间,并使之变得更不稳定。此外,我们还得考虑之前提到过的大岛渚的美学理想,可以说他想要创造一种不受西方主导性表征影响的电影语言,虽然这是项注定艰巨的任务。创造一种非西方的影像美学是否可能?我在本文中试图强调西方电影是以制造一种非常特殊的他者美学来定义自身的。这种美学包括诸多形式和表征,而(被西式的世界观所巩固的)白性在其中将实体看作人类主体性的普世范畴。可以说,似乎是自然主义塑造了这种电影语言,自然主义是西方视觉表征的本体论。
David Bowie 和后殖民白人男性气质概念
如果说影片的宗旨是要动摇自然主义表征模式,那么实现这一目标的主要功臣便是DavidBowie极具个人魅力的在场,他的人格不仅倒转了主导性表征模式,还使得超越西方二元对立的多样性表征成为可能。世野井对Celliers的欲望也就能被看作一种隐喻,它指向后殖民男性气质的第三模式的吸引力(然而这一“模式”不是以解决方案或答案的方式呈现的,它反倒是一个问题)。人们经常说Bowie“雌雄同体”,但更确切的说法可能是,他制造了某种超越男性气质/女性气质的通常标准的东西——他超越了二元范畴化。
所以《圣诞快乐》是对危机的沉思,或许也是对后殖民关系之不可能性的沉思;影片并不是要达成敌对关系的和解,而是更专注于生产超越二元对立的“差异”概念。其手段则是质疑观众和导演通常被指派的身份。《圣诞快乐》是这样一部电影,它不想再让观众占据中心位置了,而是迫使他们远离中心,并且思考性的政治意味、后殖民关系、影像美学以及明星身体本身——不再将明星身体看作抽象意象,而是看作一个剥离了本体的形象,因为它已然成为了意图与诠释之间的非物质界面,无论是真实的还是想象的。
后殖民交锋的自反性也在艺术创造主体的自反性中得到回应——Bowie是明星意象的化身,而大岛的视角将这一意象封闭在了欲望凝视的画框内。大岛由此确立了艺术家与创造者的地位,而Bowie证明了他作为身体的意象(和作为意象的身体)同样能够唤起跨文化和跨性别的欲望。那几段意图赋予JackCelliers这一角色以人性的闪回片段,便是这一论题最好的证明:他的相貌和现在(战俘营中)一样,然而他追忆的这些事件应该是在许多年前发生的。作为一个比他者“更他者”的存在,Bowie颠覆了观看者认同的通常范式,并使得西方观众得以体验后殖民主体的身份。
结论
在本文中我尝试揭示作为演员的Bowie对电影有怎样的的贡献。如上所述,明星的人格或许是那些有艺术理想的电影人最大的兴趣所在。很少有其他演员能像Bowie在《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中那样极尽彰显当代困境的丰富性与复杂性,以及在后殖民、杂交型、全球化世界这一语境中的凝视、欲望与他性。在最终的分析中,Bowie的形象似乎成为了这个新世界的特有问题的催化剂。在里根和撒切尔执政的那些年里,Bowie扮演了一个看似对自己的男性气质充满自信的白人士兵。然而,他的举止仪态始终透露出一种矫揉造作的意味。在几组闪回镜头中,旁白告诉我们Bowie(Celliers)的外在形象不过是骗人的假面。但即便如此,角色的真面目自始至终是一个谜。
我在本文开头强调过这一事实:1983年,Bowie开始计划性地、刻意地把自己的形象变得正常。他在1972年宣称自己是双性恋,后来又收回了那句话——而且,恰恰是在1983年这个分水岭上,在之前提到过的那期《RollingStone》(封面标题是《直的大卫·鲍依》)里。同一年,专辑《Let’sDance》在主流市场大获成功,许多评论家宣称他已经失去了艺术性。只有对他作为演员的成就完全视而不见的人,才会如此轻率地断言这位明星已经误入歧途。通过调整自己的形象,Bowie成功地攀升至榜单巅峰,《Let’sDance》不仅在英国销量第一,甚至在美国这个展现同性恋或双性恋倾向(直到今天都)约等于商业自杀(尤其是对那些前途无量的明星来说)的国家也拔得头筹。事实上,Bowie通过《千年血后》和《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向我们证明了,在1983年,他可以兼得鱼与熊掌。穿着西装系着领带,他在大型体育馆开唱,让那些狂热的粉丝“穿上红鞋子随着蓝调起舞”,但与此同时他依然保持着地下偶像的身份,并且为了那些有精英主义倾向的非主流受众(比如艺术电影爱好者和性少数群体)而保持着性取向的模糊性。但无论如何,Bowie(Celliers)是一个概念,不是一个角色。一言蔽之,Bowie(Celliers)只是DavidBowie而已。
最后的最后,他只是在他爱人死去的那晚,拿军刀割下了这个蓝眼睛黄头发男人的一缕头发。他深爱着他,可是他逃不出他的深渊。 我此时坐在这里,回忆着两天前看的电影画面,它们缓慢地闪过,缓慢得仿佛走了许多个世纪。其实现在想来我也大抵只愿记起一些美好的,观影过程的紧张崩溃在了最后的绝望中,然而终究看过一遍以后,明白再深重的苦难也已画尾,才有胆量说我想写,把这后感写出来。 他那样美,那样美。一身青衣,挡住暴虐。世野井的气质,让人觉得安定,从一开始的紧张压抑里把人解救出来。然而,之后当他看到西里尔斯,这一潭深水便颤动了。 我想我大概永远都记得住,世野坐在高高的法庭上,目光下移安静地看着西里尔斯,那个深深的定格,那一瞬间坂本龙一的脸美极了,他的眉眼突然之间温柔起来,但又充满了宁静的宿命味道,我从来都无法抵御这种拥有仿若浮世绘中人物眉眼的男子,他端坐在那里,似乎身旁紧张的辩诉与他毫无关系,他只是定定的看着眼前的碧眼男人,然后,微微地把眼眯起来。那时候,我第一次看懂了什么叫一见钟情,那时候,我甚至觉得坂本龙一真的爱上了David Bowie。 他那样的坚决、勇敢、不可一世,像一个意外,像一只自由的鸟,有着锋利的喙,爪子上布满了象征荣誉与经验的伤痕,雄壮的翅膀挣扎出美丽夺目的羽毛,一双眼睛仿佛可以刺穿天云。他想网住他,世野第一次看到西里尔斯他就想网住他,他稚弱地用莎士比亚的台词来作为他和他的开场,笨拙地显示着自己与其他愚夫莽汉的不同,他操练着别扭的英语,走下审判席,走近那个男人,却把手插进了兜里,好像想要靠近他却又怯懦地在保护自己一样,世野在西里尔斯面前几乎一直都是弱势的,他的问题被他巧妙而轻蔑地回答着,他袒露的背脊让世野慌了手脚,那个喊着“快穿上衣服”从痴迷表情中回过神来的军官,可爱的就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小少年。 之后的他,便只知默默而又假装没有意识到自己行为反常地保护着西里尔斯。他毫不犹豫地在法庭上喊出“我相信他”,原本板上钉钉的审判也大抵在他的作用下发生了改变。有一点东西,暖暖地渗到了这充满哀伤着色凝重的影片里,渗到了它繁重拖沓的长镜头里。这点东西,也许,叫做爱情吧。也许吧。 之后的那一幕,西里尔斯在牢狱中虚拟梳洗的样子深深地打动了我,到那时我才真正明白为什么世野一眼便会爱上这个男人。他与他一样美,有着些微自恋倾向的世野被眼前这个与他那样相似而又相悖的男人迷住了,他狂野不羁,可却同时优雅,绅士。他微微扬起的下颔勾勒出一个完美的线条。他永远衣衫整洁,系着围巾,高脚靴上永远站立着一个挺拔的身影。他那样的与众不同,那样决绝地打破了世野的生活。 于是他便不许他去死,世野可能还没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可是在他搞懂自己想法之前他必须得让西里尔斯活下来,于是在枪响过后,西里尔斯如同罹难的圣子一般被绑在刑台上,毫发无伤的喊出“好枪法”的时候,他身后的浓烟滚滚里走来的是一身戎装手提军刀的世野。他就像个英雄,拯救了自己的爱人。 西里尔斯被带回了世野所辖的俘虏营,一开始那个殴打劳伦斯的战士受到世野一反常态的猛烈鞭笞大概也是因为世野知晓了劳伦斯是西里尔斯相熟的战友。“好像你一来了,就激发了他的兽性”,劳伦斯的这句话让人忍俊不禁。世野站在百叶窗前,摘下手套,阳光一道一道地落在他忽明忽暗的脸上。这时候他的声音特别温柔,“what kind of man is he?”他回过头,然后他轻轻走近劳伦斯,认真安静地听劳伦斯讲西里尔斯的过去,极有耐心地看着劳伦斯解释什么叫“扫射机”。原上士进门,他一回头便是“医生怎么说”紧接着便对着劳伦斯“我需要他尽快恢复健康,这是命令!”然后的然后,他仿佛是故意避开了劳伦斯的问题“为什么你这样关心西里尔斯上校?” 最温暖的那个夜晚,原上士去找劳伦斯,两个拥有不同信仰的朋友在黑夜里安静地聊着天,然后世野来了,他让警卫员走进照了照西里尔斯的脸,但是自己却只是站得远远地看着那个熟睡的男人,那一瞬间,月色照在世野的脸上,特别的温柔,他就这么定定地看着西里尔斯,眼神那样美丽。那个画面后来被我用作了桌面,坂本龙一32岁的面庞年轻,俊美,而再没有一个画面美丽过他看着心爱之人的样子了。 次日便是所谓“兽性大发”的日子,世野的剑道练习惊扰到了战俘们,而世野在与劳伦斯交谈的时候却只是轻轻地问起,“那个生病的军官也感到不舒服了?”他几乎只想着他,他关心他的每一件事。他以为旁若无人地做着这些事,其实他只是在骗自己罢了。 吃花的男人那样迷人,他简直是灼烧着的死魂,“不要再这样对我了,不要再仗着我爱你就来挟持我了”,哪怕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全身戒备,哪怕他眼前的男人被四五个人束缚着,他依旧是处在了劣势里,西里尔斯颤颤巍巍地伸手拿那朵花对着世野,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瘦弱的脸庞依旧英俊,满身伤痕却还是那样美丽。 谁又能承受得住呢?!世野眼底满是委屈,他低沉的声音问出来“你以为你是谁?你是个恶灵吗?”然后下一秒西里尔斯便说出那句让人颤栗的话“是的,我希望我是你的邪念之一。” 被关禁闭的西里尔斯依然受到世野的关心,也许大家注意到了那个去刺杀西里尔斯的士兵曾经问过守卫“队长经常来吗?”得到的回答是“他每晚都来。”他每晚都来,他还为西里尔斯送来一条波斯毯子。西里尔斯背着劳伦斯逃跑的那晚,他也来了,他对着他,拔出刀,却看到西里尔斯把匕首丢到地上,他似乎是受了委屈地问道“为什么不和我决斗,如果你打败我你就自由了!”“为什么要禁锢我,为什么不能给我自由!”其实我觉得他想说的,也许是这一句。 他依旧只能保护着他,他看到原上士拔出手枪,几乎是没有犹豫地挡在了西里尔斯的面前,就像那个去刺杀西里尔斯的警卫员说的“他是个恶魔,他会摧毁你的灵魂!”此时的世野,他生命中的很多东西,很多罪恶的丑陋的犹如地底阴虱的不堪过去开始搅动起来,他被夹在这黑暗中挣扎。他发现吸引自己的,正是对他自己往生以来信仰的背弃。这段爱情,几乎是要把他自己从原有的灵魂里剥离出来。观影的时候我常常不知道是初触荧屏的坂本龙一的稚弱还是世野自身的稚弱,面对西里尔斯他总是显得那么不安易怒,惊慌失措,他的对白突然之间变得急促,溶解进了过多的感情。 最后的最后,世野身穿着象征这片土地最高权力的军装,昂首站在所有人面前,他要惩戒那些灵魂懒惰的人,他要用最残暴的方式证明他的正确。而西里尔斯依然戴着他的阔沿帽,系着围巾,蓬松的黄发下面是坚毅的一双眼睛,他只是看了看世野,轻念一句:It is beautiful. 指挥官将要被处死的时候,西里尔斯站定了,一直身处局外的他慢慢走出来,轻轻地把撸起的袖子放下去,把胸口的扣子扣起来,音乐舒缓美妙,却充满了宿命的哀伤味道。那个叉开双腿准备行刑的军人在他走近的时候竟然慌了手脚,好像西里尔斯的走来带起了一阵风一样,他只是徒然而又慌乱地喊着“go back”,伸出手按在西里尔斯脸上把他推倒在地的时候,我却觉得他其实更想抚摸这张让他着迷的脸。 然后西里尔斯从地上爬起来,从容不迫地走上前,他扳过西里尔斯的双肩,把这个比他矮小比他瘦弱的男子按进自己的怀里,笃定而又深情地亲吻了他的双颊,镜头里世野的双眼因为这极度的情感震撼而无法自制地饱含泪水,他完全地被惊吓到了,也完全地沉醉了,然后西里尔斯放开他,似乎是看最后一眼那样看了一下蓝天,最后定定地看进了世野的眼睛里。大概只过了3秒,世野就醒来了,他从迷醉喜悦和羞耻中醒来了,然后又把自己遁进了昏迷中。 西里尔斯被惩戒了,被埋进了黄沙里,只留出一个脑袋等待着死亡,只留着一双眼睛看着这世界。只是他终究没有看到,那个男人的走来,对着他敬的那个军礼。他的脚印微微地留在了他死去的黄沙上,仿佛他们的感情那样深刻而又浅薄不堪。 世野割下的那缕头发被带回了他家乡的神社供奉起来,就像劳伦斯所说的,西里尔斯的死在世野的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而我们,一起目睹了种子的成长。 看完电影之后,我在观看97年坂本龙一现场演奏《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的视频时泪流满面,那样的悲伤与绝望,白发苍苍的教授几乎是用整个生命和情感在演奏这首曲子,最后一个尾音结束的时候我在满眼的泪光中无法自持。 那是怎样绝望的爱情,怎样的绝望,我们总说着,“在那以后他们怎样怎样”,可是在这段感情里,每时每刻我都觉得它会被毫不费力地摧毁,生命的脆弱与情感的凝重在这样的时刻才有资格被提及。同性之爱的禁忌原本就充满哀伤,而在这样的境地,更加的脆弱不堪。西里尔斯对世野的救赎,甚至让他付出了整个生命。 可也许正是这无可预知的一往情深,才配叫做——爱情。
(标题引用自简媜《四月裂帛》,祝大家圣诞快乐。)
鲍伊的吻,释放和复苏了Yonoi 囚禁的灵魂,也拯救了自己与诸人。日本民族普遍的焦虑的背面,是深重的压抑与克己,在他们的各种道与主义里,找不到“我”这个字,从而也看不到“人”。大岛渚非常敢下狠手挖病根。
我始终不认为这片子想讲的是一个凄美的同志故事,我觉得在战争年代士兵基本都被迫成了gay,这是一个历史问题。片子讲的是东西方文化差异。劳伦斯说日本是一个焦虑的民族,自己没法做事,只能大家一起来。其实我觉得东方民族都很焦虑,这个问题不知如何解释。西方看待东方的那些“神”,十足荒诞。
主线是JACK在YONOI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并持续表现;副线是LAWRENCE在HARA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持续隐藏,在酒醉时和最后的会面时展现,并压倒一切。压抑的同性情感(爱情与友情)与不同背景的文化差异/思维方式交织在一个颓丧、隔绝、无望的背景之中,令人叹息。配乐无疑神来之笔,神秘、清澈、徘徊。
坂本龙一的配乐超越时代的洋气,精灵纤细,但是太漂亮了反而跟电影不太搭。另外,整部电影英方蹩脚的日语和日方蹩脚的英语都让人烦到不行,明明在热带大家个个都跟伤风了似的鼻音奇重,著名的那对基美则美矣,演得不是很有感觉,倒是北野武和劳伦斯的演员表现出色,最后一幕莫名催泪,加一星
军国主义的冷酷与日本武士道精神的严苛也无法掩盖原始的真实爱欲,那恶灵的惊世一吻,扰乱了武士的心,瓦解了一切阻碍本我的伪饰之物。让亡人发丝伴随夜井的灵魂回归故土,让安放的思绪也随风而逝,来年开出的鲜花将不必再面对刺刀,而只需迎接所爱的人|若能使时光回溯,请再为鲍伊剃发一绺。
日本实在是一个焦虑的民族啊,动辄陷入集体疯狂,切腹就跟切西瓜一样。不同文化对尊严和价值的理解隔着千沟万壑。那一吻是否也是对童年的救赎?憨直可爱北野武...
NND, 36岁穿上校服还是16岁样,偏心成什么样儿啊
David Bowie那一吻,我怎么看着想笑,哈哈哈
神曲啊这是T_T
让人渐入佳境的电影,后劲绵长,情感冲力极强。1.以东南亚战俘营为空间,经由跨国别、跨种族、跨敌我的同性情谊来表达反战主题,全片除劳伦斯的自白外,未涉及女性,却将男性的战争罪愆、暴力之恶与作茧自缚呈露得无以复加。东西方文化隔阂与交撞则似[桂河大桥]。2.角色有血有肉,令人难忘:善良温润、每每充当调和者的劳伦斯先生,为少时的懦弱背负一生情债、以自毁式的无畏来赎罪的杰克,既笃信武士道又情感丰厚、陷入内外挣扎之渊的世野井,还有粗野蛮横却也显露惜敬慈心的大原上士。3.坂本龙一的电子乐动人至极,空灵的[Ride, Ride, Ride]真若天籁。4.结尾北野武的问候与定格,是我听过的最悲怆而诚挚的“圣诞快乐”祝福。一如伽达默尔所言,节日让沉沦的人们重新体味本真时间与生命,让分离者重返原初共在。(9.0/10)【2021.6.20.SIFF天山重温】
这部电影是摩羯座大集合,大卫·鲍伊,北野武,坂本龙一,都是摩羯座。
你说你们吧,搞音乐就搞音乐了还来演戏,演戏就演戏吧还长得这么美。
jack被埋在土里的镜头难道我小时候在大荧幕里看到过?总之坂本龙一太帅,太帅了!!
“远方有一堆篝火,在为久候之人燃烧”
最后北野武坐在那里,剃了光头,笑着说:我想一直醉下去。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眼睛就红了。谁能想到看这部电影居然被北野武打动啊!
“You!Go back!Go back!”“么么”
没有勇气说出自己是“协犯”的年轻士兵,在恋人死后咬舌自尽;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爱上敌人的军官,割下了一络爱人的头发;没有勇气捍卫残疾兄弟的男孩,最终站出来保护战友。战争之下两种文化观念的碰撞幽默又残酷。画着菊的香烟在内敛者的手中燃烧,刀一次又一次地挥向自己。
坂本龙一被David Bowie当众香了之后直直地晕了过去那里是我看过的最有趣的镜头。音乐起得毫无征兆,亲得也毫无征兆。真心喜欢坂本龙一的音乐,没想到他本人长得真好看,尤其是有北野武的陪衬orz。说到底,这是一群音乐人和导演玩票战争版莎乐美的故事吧?XDD
大岛渚的导演手段几乎可用“粗暴”来形容。虐待观众精神的手法已经登峰造极无人可比。
版本龙一简直太禁欲了好么!禁欲系男主最容易被一点点擦边球的甜头撂趴下了好么!事实证明他也确实被撂趴下了好么!我靠这片儿实在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