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影评
1 ) 从悬念到爆炸——《无耻混蛋》剧本分解
昆汀写这个故事花了十年。
巨大观影量养出了胃口吃百家饭,他喜欢做各种类型实验。功夫片、僵尸片、西部片、B级片,无一不打破固定套路,让你惊呼原来xxx还可以这样(泼血浆)。作为电影界最大票友,他就想要不要尝试一下战争片呢。战争片还分很多子类型,宏大战争场面、秘密任务铁胆孤星……总之在1998年,他有了无耻混蛋故事的雏形,平行历史,手撕鬼子,但想不清楚结局怎么处理,就把故事扔到一旁跑去拍杀死比尔两部曲。
弹指一挥到了2009年,有钱有闲了,结局想通了,电影终于有戏。但在选角的过程中,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会说英德法三语的人来扮演Landa上校,昆汀一度绝望地以为想把剧本发表发表,甩掉心结得了。幸亏遇到了Christoph Waltz这个语言天才,我们才能看见昆汀编剧+导演,眼前的这个《无耻混蛋》版本。
剧本最后还是发表了。这是一个如此个人化的故事,完全建立在一个迷弟对电影这门艺术的致敬之上,很容易走上被强烈个人感情赶向死胡同而无法引起观众共鸣的歧路。好比你是一个写手,想写个玛丽苏让自己爽,穿越到古代让十八个阿哥围你转,每一个都颜正腿长对你一往情深。这样的故事能卖,因为可能有一千万人都能代入这种幻想。然而,你想写一个故事,创造了一个虚拟英雄人物被戈培尔拍了电影,首映汇聚了所有纳粹头子,全员被一个电影院女老板和女电影明星引来的救兵联合团灭,炸的是放映厅,烧的是胶片,一场电影终结二战,隐喻和本体都宣扬的是电影的威力:这样的迷弟告白,能被普罗大众共情欣赏吗。
除非你是一个讲故事的超级高手。而这正是昆汀最闻名于世的才能。
故事的成功要素之一,便是创造了一个能被一个作者的头脑(也即一个观众的头脑)记住的超微小宇宙。在戛纳记者招待会上有人向昆汀提问:为什么会对二战题材感兴趣?二战这个提法,太宽泛了。《硫磺岛的来信》从日本人的角度讲述战略反攻时期太平洋战场的故事,《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从意大利人角度讲述意大利参战到战争结束的岛民故事,《模拟游戏》从英国人角度,设定在英国庄园,《辛德拉的名单》从犹太人角度,设定在德国。在所有可能的选择里,昆汀把故事放在「从前,在纳粹占领的法国」。昆汀如此喜欢这个设定,一度想把电影名字改成它(最后还是保留了从1978年意大利战争片借来的片名,加上故意弄错的拼写)。电影大多数幕,都发生在40年代的法国,除了英国和德国的首长办公室之外。法国农场-巴黎电影院-北部小酒馆,地理上非常紧凑。故事的展开只围绕着轰炸电影院这一个核心。主要人物都能与之产生直接关联,每一个人的职能都很清楚。故事宇宙,从几乎全幅世界地图,缩到法国一个小圈;从伤亡千万人的总体战,缩到二十来人的交火线。掰了掰了看,故事就两股绳:1. Shosanna的复仇线 2. 无良杂军的敌后线。两条线在最终章合力拧到了一块。
第一章:从前,在纳粹占领的法国
白天外景奶牛农场,农民砍树桩,女人晾衣服。电影这一段风景如画,几乎让人以为昆汀要一反常态拍一部正常的战争片(笑)。不过马上,党卫军就驾着摩托车滚滚而来,打破了牧场的平静。昆汀用他一贯的黑色幽默,给黑云压顶的恶魔叩门,配上了最抒情的致爱丽丝和弦(The Verdict [Dopo la Condanna])。最残暴的场景,加上浪漫的点缀,无比讽刺。一开始便在引人不安的失谐中,制造了抓人的悬念。
《剧本教室》对这一幕昆汀如何运用悬念做了详尽的分解。农场一幕在剧本里长达17页,照惯例一页一分钟,在电影里也正好17分钟。在惜秒如金的电影里,敢花17分钟给大段对白,可谓非常慷慨。但是你没有一秒钟感到无聊。你知道桌子底下埋着炸弹,静静地吊起好奇心看它如何爆炸。
时值1941年,法国被纳粹占领整一年。农民把犹太人藏在地板下也一年了。「然而,一眼看去,你看不出来他到底过去整整一年都在砍树桩子,还是从今天刚刚开始。」他似乎是在表演,他如果是在表演,一年的时间也足够恍惚疲惫,到达奔溃的边界。
农民强装镇静,让女人打了一盆水,不要惊慌,自己却慌得擦汗、洗脸,前襟湿透。接下来的室内戏,将迎来它的绝对主角。笑眯眯的Landa上校来了,主动和农场主人握手。一口流利的法语,询问进屋许可礼貌有加。他的礼貌绝对不是陈词滥调,作为权力的主宰,以谦卑的语气询问,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下达命令。他的谦和里,处处透着侵略性。要一杯牛奶,却抓住女主人的人不放开,一甩之下,还不放开。这不合时宜的举动,让那几秒钟拉得相当漫长。
17分钟的文戏(mostly),便被一个个的引人不安接连支撑起来。也给了全剧灵魂人物,Landa上校,一个大放异彩的舞台。他是绝对的坏人,但却带着好人的笑脸。一张笑脸的闯入者,打破了预期,比蛮横的闯入者更让人不安。也赋予了反派极大的个人魅力。就像《绝命毒师》里的Gustavo。这些经典反派非但不是面目狰狞,反而文质彬彬,怪招人喜欢。好人高大全,坏人阴损黑,那是样板戏。好人不那么正派,坏人透着可爱,相逢才能敌手,一切都未可知。
一开始Landa只是例行公事,调查Dreyfus家户口。镜头移到地板下,地板缝中睁开的眼睛。活生生的人在下面藏着。农民知道,他在装傻,假装记不得具体岁数。悬念一埋下:到底他演得几好?悬念二紧随其后:上校心知肚明吗?
上校式的微笑审问,在随后几幕里还会反复出现。每一次都不会失效。他到底知道多少你的底细,他看你演,他陪你玩,他静静地看着你装逼。观众悬着的心攒到飞起,手心的汗湿到捏起。就像《绅士刑警》古畑任三郎,每次都是掌握充分信息和话语权,微笑着把嫌疑人逼到角落供认罪状。这个策略,对罪犯尚且凶狠,对无辜的农民更加凶残。
例行公事完毕,上校要起身走了。走之前,最后再要一杯牛奶。《深闺疑云》里,女主怀疑丈夫要下毒杀害她。就在丈夫托盘托着牛奶缓慢走上楼梯时,希区柯克给牛奶里放了一枚灯泡,让牛奶成为注目的焦点。Landa上校第一次抓住女主人手要牛奶时,昆汀也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喝下整杯牛奶,让牛奶成为焦点。第二次要牛奶延长了悬念(牛奶在第三幕还会再瞩目一次),马上要送出门的瘟神,要了牛奶就不走了,坐下来和农民谈人生。
上校问:你知道我的外号吗?农民说知道,你是犹太猎人。这就巧妙地借旁人之口介绍了人物,而不是被动地自我陈述。外号的讨论,在最终幕还会回响。此时上校是要讲出他的鹰鼠论。德国人像鹰,狡猾凶猛。犹太人像鼠,不惜做出常人不能有的牺牲一切为了生存。
剧本有一段对话,在电影里省去了,可以作为这段审讯的铺垫。上校:「你们和Dreyfus一家亲吗。」农民:「我们在同一个社区,同一行当。不能说是朋友,只能说是社区友邻,有共同利益吧。」看得出来,农民收留犹太一家,只是出于人类的基本同情,而不是对他们有切身认同。通过和老鼠的类比,引起农民的排斥,这种心理被上校进一步利用,他引申说:「在这场战争里,您是否发现自己处在漩涡中心,它本来应该和您本人、您的家人、您的母牛毫无关系来着?但您却陷这了。」说到农民心坎里了。自从九个月前被搜查了一次,农民便处在骑虎难下的困境里。窝藏5个人在地板下,像高悬的宝剑时刻可能坠落。上校又说:「敢问一下。在这场战争里,您的第一要务是什么。是和在法国的德国人以死相拼直到最后一口气吗?是尽己所能去骚扰侵略军吗?去保护那些可怜无助的战争受害者吗?抑或在这血光灾年,您的第一要务是要去保护构成您家庭的美丽家眷呢?」
答案已经隐藏在问题本身了。农民说:「是保护我的家人。」就像在《鬼子来了》里一样(片名和这个场景惊人地吻合),普通人的普世良知也好,爱国热血也好,都是有限度的。最大的诉求仍然是保全自己的家庭。上校抓住了这个痛点,一针见血地指出农民窝藏敌人的行为,和自己保护家人的本心实属南辕北辙。同时抛出巨大诱饵:如果招认,你将会得到你最想得到的东西,不但不会获罪,反而会被奖赏,永远不再被党卫军骚扰。农民的心理防线崩溃了。供认了犹太一家人的藏身之所。
上校假装法语不熟,以上讨论都用英语进行。得以稳住不会说英语的窝藏的犹太人一家。但随后我们知道,他的法语如诗般流利。是用英语是一开始就想好的算计。上校的胜利,从头到尾都在精准的控制之中。被审讯的对象,只是随他玩弄的傀儡罢了。第三幕的盖世太保审问德语不熟的Hicox,可以作为上校的分身,毕竟和上校太像了。在第五幕的意大利语场景中,上校毫不留情又利用自己的语言优势,让不会说意大利语的杂军们来了个公开处刑。他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直到最后一个场景才败露。在此之前都战无不胜。
接下来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德国人用机关枪把地板扫成了筛子。同样是机关枪扫射,打死犹太人平民,和剧末纳粹突突突何其不同。在震惊与心碎中,Shosanna逃出农场。
上校的手枪指向了Shosanna后背。咔嚓。他没有射击。在对士兵的解释中他说:对国家构成不了危害的。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而已。她可能会饿死,累死,被人举报,要么暴尸荒野。要么,她能活下来,逃出生天,逃到美国,搬到纽约,选上总统美利坚。这段对话在电影里被删除了。昆汀在构思的时候想得比电影呈现的要完整很多。作者总是会为故事的合理性负责。但是电影为了去除冗余,对场景需要掐头去尾,使其紧凑。剧本里多出来的部分,相当于做PPT里放在页边的备注吧。
第四幕:基诺行动
全片里另一喜欢的幕。最后每一把枪指着谁,灭了谁,都可以拿出来细细品味。写到这里已经太长了。有空再续。
2 ) 一场直指历史的后现代游戏
昆汀·塔伦蒂诺是一位善于进行后现代创作的导演,这一点,早已众所周知。碎片、去中心、拼贴、迷影,这些无比贴切地概括昆汀的影像与叙事特征的词汇,直接来源于对后现代性的研究。
《无耻混蛋》是一部非常直白的后现代电影,它以最精致的建构——影像和叙事结构,反对了宏大叙事对历史,尤其是对战争历史的建构。它无数次将矛头对准“话语被建构”的普遍性,在故事的最后,政治叙事试图对个人复仇与政治阴谋进行遮盖,同时却遭到这二者的反噬。
如果说在后现代电影经典文本《低俗小说》中,昆汀的创作还仅仅是个人趣味中具有后现代特征,《无耻混蛋》则绝对是昆汀极为自觉地后现代自指。
一、战争,还是现代性下的人间地狱?
现代性开始于启蒙理性,面对宗教与封建势力,强调人本身的价值、赞美人通过自觉的理性行为实现人的价值,这一观念在16世纪给予宗教压迫和封建剥削以最彻底的颠覆。但理性很快驶向逻辑霸权的道路,对单链条因果逻辑下“理性”的绝对推崇贬斥了情感、道德,人性以最理智面目出现时,恰恰是反人性的。面对二战,我们除了说德国纳粹的崛起彻底戳破了现代性的神话,是否还能从中看到更细节的东西?
二战多么完美地体现出了现代性啊。这一点无关武器和军事战略的发展,虽然它们同样关乎由理性直接决定的“工具化”。针对《无耻混蛋》,我想说的是二战中被大量运用的工具化宣传。
二、反历史建构的双重结构
如果我们将工具化宣传定义为一种自觉地意义建构,这种建构以被曝光的形式,存在于《无耻混蛋》全片。
虽然人人都能从叙事上看出昆汀对历史的戏说和“改写”,但他将这种“反历史”的手法——我更愿意称之为反权威、反宏大叙事——散布在影片各处,并最终连结成一个紧密的整体。
昆汀的一种表达方式是对宏大叙事意义建构的细节揭露,它们是关于战争、立足于国家和二元意识形态上的,全部都体现为某种政治立场上的宣传手段。
昆汀指明了这些意义建构,同时通过对建构过程的披露,实现了对“腹语式”意识形态建构的颠覆。在希特勒办公室这场戏中,昆汀利用镜头调度十分巧妙地完成了这一过程,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
在这场戏中,有三个主要机位。交代空间结构的镜头处在办公室天花板的一角(这里我们不考虑CGI和搭景),我们称它为镜头A。
为叙事服务跟进希特勒与两位军官对话的镜头B和C,位于希特勒、军官之间,BC的位置和它们的拍摄方向遵循常规的轴线原则,以及由A确定的方位。
轴线确定在希特勒与军官之间,ABC皆位于轴线的同一侧
虽然A和B、C的景别差距非常大,但这三个机位共同圈定了叙事主场所的范围。
然而,这里还有一个机位E,完全脱离出由A、B、C确定的叙事场,它位于希特勒和军官之间,但拍摄方向与其它镜头完全相反。
这个景深镜头的前景是希特勒、后景是希特勒的画像——A、B、C 确定的叙事空间中不存在的画像。
A中只有明亮庄严的大厅和一张纳粹侵略地图,E则是画像
简单地说,E是ABC整体的反打镜头。它的意义,自然也不是参与具体叙事,而是象征。
当然,所有观众都能从景深意义上看出E的讽刺性:气急败坏的希特勒与后景处他伟岸的形象构成明显对比。但我觉得最有意思的地方远不是这种浅显对比。昆汀更进一步显露了自己的意图——在这个镜头中放入了“画师”形象。此时,画像不仅仅是一个与焦虑的希特勒本人形成对比的形象,它不是“画像”,而是“正在被建构的一个虚假形象”。一幅伟人像,只能衬托伟人本体的可笑与滑稽,正如它在大多数电影里的功能。“正在形成的画像”却将镜头的表意重点引向自身——一个虚假的、与事实错位的具体形象正在被建构。
画像是希特勒及德国纳粹巩固自己政权的手段,戈培尔拍摄的电影《民族的英雄》以及纳粹官方对首映礼的重视,全都是在宣传上进行意义建构。考虑一下此时愤怒的希特勒在说什么:为了证明他们不是鬼魂,抓住他们,我要把他们的尸体挂在埃菲尔铁塔上——这种手段难道是泄愤吗?这是对Basterds幽灵的摧毁、对恐惧的摧毁、对纳粹力量的宣示,仍然是一种建构。
我们都知道,纳粹德国对宣传力量有多么看重,又是如何深谙宣传手段的工具意义,但同盟国们一点也不落后——至少是在《无耻混蛋》中。在影片第二幕,也即Basterds出场时,队长说明了这个小队的意义:
Basterds不是抵抗军式的游击队,对于进行无差别攻击的Basterds,打击纳粹军事占领行动完全不是他们的目标。投放他们的意义是投放恐惧、打造幽灵、散播纳粹的末世气氛,因此他们的行动也具有高度象征性特点——割头皮。
Basterds,就是同盟国进行建构行动的执行小队。
由纳粹士兵讲述引发的闪回,极其精彩地重现了一场Basterds打造幽灵神话的运作细节,在这一段落中,他们分工明确、恐吓技巧娴熟、战略手段扎实。这一场戏强烈的节奏感和视听运用的丰满都具有鲜明的作者特征,同时,在结构上它实际是希特勒办公室的附属场景,由列兵回忆来结构这一Basterds段落。
办公室场景对这一段落的结构方式,体现出了昆汀将纳粹的建构行动与Baterds的建构行动进行并置的意图。列兵陈述的办公室场景没有选择与上一场戏共同的轴线布置。虽然场景相同,但在列兵描述Basterds时昆汀设置的是完全相反的一套镜头——由E确定的空间范围。
由此,希特勒那幅正在打造的画像,与Basterds的行动细节形成了明确的并置关系——希特勒和Basterds在进行象征界层面的对抗。
除了在镜头语言、台词层面进行对二元势力意识形态建构的确指,昆汀更进一步在叙事上明确了他“反宏大叙事”的思路。《无耻混蛋》叙事的核心事件是“电影院行动”,这场行动却是复式形态的,即分为盟军的行动和Shosanna的行动。前者是国家层面的战争叙事,是会被书写到战争史中的表征层面的行动,而Shossana的个人复仇行动,注定会被宏大叙事遮盖、掩藏。
但《无耻混蛋》对宏大叙事进行颠覆,借此恢复个体叙事在核心事件中的绝对意义。
“电影院行动”实际是由Shosanna完成的,虽然Basterds的确在此之外完成了他们的任务(击杀戈培尔和希特勒),但其中有一个巨大的悖论,Basterds任务的完成完全建立在一场政治交易的阴谋之上——“犹太猎手”Hans为换取政治利益包庇了这场行动。昆汀再次指向了国家、战争叙述背后的动机和潜在的复杂性,宏大叙事被颠覆、被揭露出其政治阴谋底色,而只有Shosanna个人意义上的复仇行动,才是完整的、纯粹的,而且是决定性的。
回顾全片,我们也能发现,Shosanna这条故事线,是唯一不涉及自觉意义建构的部分。
值得注意的是,《无耻混蛋》也绝没有再建立宏大叙事、个体叙事之间绝对、静止、封闭的二元结构,Basterds被赋予了意识形态建构工具以外的复杂性——从一开始,Basterds的犹太种族构成就显示他们的行动同时也可能成为个体复仇。故事结尾,上尉对军事命令的违背、解构,以及他刻画纳粹符号的行动,都是对Basterds作为政治工具身份的打破。有印第安血统和印第安行事风格的上尉,在个体意义上,阻断了“意义建构”流动、转变、多层置换的特点,通过刻刀,他刻下了无法被脱掉的纳粹制服,这是一个与具体身份相对应的稳定形象,而不是被悬空的意义建构。
《无耻混蛋》英文原名Inglourios Basterds中的形容词Inglourious化用自Inglorious(为什么片名里要多加一个U我也不懂,不知道有没有大神可以讲讲),这个词是glorious的否定形式。
Glorious,荣耀的、光荣的、令人称道的,这是成为历史表象的宏大叙事的象征,如此说来,《无耻混蛋》的主题,必定是inglorious。
《无耻混蛋》作为一部典型的后现代文本,呈现出多元、多义、碎片化的特点,电影本身具有非常非常丰富的混杂元素。对于这样的文本,如果不是从“后现代”特征进行概念上的总括,要在具体层面将它描述为结构严整、意义明确的文本几乎是不可能的,本文也无意这样做。
这篇文章只选取了一个具体角度对影片进行分析,其中,放弃了许多我在观影过程中发现的令人激动、惊奇的小细节,因为它们与文章的观点无关,也不应该被揉进这一观点之中。
本文的成文,完全源自昆汀在影片中放置的一个小小元素:
Shosanna办公室里,Hans身后那幅三联式海报
这张海报,是一本名为《恋物与好奇》书的封面,这本书首次出版于1990s年代,故而在我看来是影片中极不和谐的一个元素,自然也就引起了好奇。
事实上,第一次观影时,在注意到这张海报之前,我仅仅关注到了“希特勒画像”的反建构特点。《恋物与好奇》的核心观点是通过好奇心的指引,自发探索文化现象(作品)背后的建构细节,打破恋物,从而实现反建构效果。正是通过这本书,我整理出了本文主要思路。如果对这本书有兴趣,在电影《春风秋雨》的条目下我转载过这本书的节选《[转]劳拉穆尔维对Imitation of life的马克思主义政治分析》,也许可以借此具体理解《恋物与好奇》作者的思路。
另外,关于本文提到的上尉的印第安风格,可参考开寅发布在公众号“虹膜”上文章《昆汀最被过誉的影片,今天来揭个底》,本文对“印第安”的观点直接建立在这篇文章对《无耻混蛋》西部片风格的分析之上。
3 ) 我就乐意这样低俗了
昆汀·卡布奇诺老师这个很宅的小男人,以作弄豆瓣的娃儿们为人生一大乐趣。每次昆老师的新作出来,影评人们就开始了引经据典的漫长旅程,唯有矮小柔弱的昆老师独自一人迎风玉立,笑而不语。你们不是整天在那叨逼叨什么第九区,什么阿凡达吗?听听哥讲的是什么,Georg Pabst的《White Hell of Pitz Palu》,没听说过吧?你们不是整天喜欢写一些很愤青的影评吗?给你们看看影评人在哥的电影里是怎么死的,笨死的!你们不是喜欢说这个歪曲历史那个歪曲历史吗?哥还偏偏就要恶搞历史了,来砍我啊?!
卡布奇诺老师的东西也就是如此了,要找到他的牛鼻点,必得在看其他大片看吐了之后。我掐指一算,今年的影坛就出了这么几朵奇葩。就说《红领巾智擒达菲鸡》吧(洋名叫Up),这部苦情片全力模仿《艺术人生》风格,让著名主持人猪军老师看得泪如雨下,当场跪求合体,豆瓣上评论排山倒海,我定睛一看,果然是有什么样的电影就有什么样的影评。这边厢,朱军泪容宛在;那边厢,《知音》编辑部全员附体。我们一起来欣赏下排名最前的那几个强悍标题:“最华丽的冒险是与你相守”“屋外流水落花,梦暖如昔”“你是我一生的冒险”“我只是难过不能陪你一起老”“回忆是一座囚牢,只有爱能赦免”“我记得天空倒映在你的眸间”……有人说看Up前五分钟就忍不住手贱要打五星了,我说我看到这些标题就要毫不犹豫地给你影评打上五星了。马景涛大哥要是看到这些文章,一定会报以整整五分钟的哭嚎,其声不忍闻。胡绳老师点评路翎《财主底儿女们》时说:“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往往是一方面为自己心情上的复杂的矛盾而苦恼,另一方面,却又沾沾自喜,溺爱着自己的这种微妙而纤细的心理,以为凭这点,正足以傲视于一切市侩。”
和Pixar生活在一个时代的昆汀老师挺不容易的。他不懂温柔,不会煽情,虽然玩电影玩得也好,可是在腐朽沉沦的资本主义社会,脱口秀、真人秀、网络视频、党派竞选的种种,已经像电影一样新奇好玩(我们天朝就更戏剧化了,今年自杀就是个蛮火的题材);更不用说那些新的玩家,用什么IMAX 3D、Project Natal等等昆老师也不懂的东西勾引新生代小宅男。贾樟柯点评道:“整个社会已经那样戏剧化了,你怎么做电影呢?好像没必要看电影了。”
话是这样说,可是导演的使命正是从戏剧化的表象中提炼出原原本本的东西,而技术有时候就是那浮云。神机PS3号称可以模拟地球,却败在工业次品三红机和机能次品三坟机的手下。技术的Sony太迷信技术,忽略了用户的实际体验。Pixar和工业光魔在技术上也已经登峰造极,可是他们的电影未必比什么特效都没有的《十二怒汉》或者《公民凯恩》伟大。曹禺老师点评道:“我们常说自己眼高手低,其实经常是眼不高,手才低的。手高是要下苦工夫的,但是眼高是第一,这样才能写出好东西。”
(嗯还是回头讲这部电影吧,免得又“被日记”了。)
罗兰巴特讲:“在现代主义中不存在诗的人本主义。”到了后现代了又如何?每一部后现代主义的magnum opus,都是心血之作,也是狗血之作。刚看完《无耻混蛋》的时候,我想梳理一条中心思想,想了半天,除了“美国人是SB(不仅SB还不讲信用,鄙视之)”和“十年生死两茫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么两条,就再也想不起别的什么了。看最后两位勇士在烈火中“就义”那段,我笑而不语,我心想昆老师你这搞的是《里见八犬传》么?大哥你玩殉国你死了有何用啊?是的,希特勒成筛子了,戈培尔成马蜂窝了,二战结束了,但这都是苏珊娜和她男人干的,和愚蠢的无耻混蛋老师们有半毛钱的关系吗?我要是那两个家伙,我一定特纳闷,潜伏的兄弟们啥事没干就在酒馆里挂掉了,老大被德国国安请去“喝茶”了,女明星似乎被拉去潜规则了,荧幕上莫名其妙出来一个女人头,然后发大火了,这都哪跟哪啊?幸好德国人民素质较低,没有在大火中让希特勒老师先走,不管他,弹幕全开,放地图炮杀光了再说,爽了就行了……罗素老师早在一百年前就点评道:“Patriotism is the willingness to kill and be killed for trivial reasons.”
由此可见,昆汀老师低俗的时候,那是真的很黄很暴力,搞的东西比赵本还山寨,比孙红还雷人,比北野武还吴宇森,浪费的番茄酱,比Saw剧组还多。但是昆老师稍一认真,马上就有一大堆傻逼文科生们赶来,复调、多角度、拼贴、圆形叙事、起承转合、德里达等等往影评里一阵乱贴,毕业论文里没用上的包袱全扔这儿来了。这些华丽的辞藻,大部分在形容昆老师这部新作时依然好用。虽然昆老师喜欢给自己的作品取名叫什么狗,什么低俗,什么私生子,但是就像韩寒说王朔:“他说自己没文化,那是先把自己降到一楼,方便往楼上骂,关键是有些人不明白,真以为他没文化。”昆老师言下之意,我就乐意这样低俗了,你才高雅呢,你全家都高雅!
贾樟柯点评文革时的中国文艺时说:“传奇加通俗,这是革命文艺的基本要素。通俗是为了传递给最底层的人政治信息,传奇是为了没有日常生活,没有个人,只留一个大的寓言。”卡布奇诺老师也是传奇加通俗,可是他的传奇属于个人的恶趣味,他的通俗是为了打破那些大大的寓言,留下一批那么荒唐,那么傻逼,却又符合某种审美精神的个体的群像,徘徊在现代启蒙理性之上作个永远的捣蛋鬼。
是的,进入了后现代的世界有太多无可奈何的事。你可以凭高雅的旗帜干尽低俗的勾当,却只能借低俗的手段下载高雅的文化。遮羞的无花果叶已经比裸体本身更淫秽,“历史纪录片”已经变得比歪曲历史的kuso片更低俗。一不好色二不露点三不低俗的好电影,大概是属于史前时期的品位了,只有柳下惠老师才导演得出来。记得《艺术人生》采访张学友那期,老张郁闷地反问朱军:什么叫德艺双馨?
4 ) 《无耻混蛋》体现了昆汀·塔伦蒂诺的什么风格?
《无耻混蛋》:昆汀叙事
昆汀的电影大多数都是采取非线性的板块结构的叙事,打乱时间的先后顺序,颠倒事件的因果逻辑。
若干个独立章节组合而成一个完整的电影,若干场戏组合而成一个完整的章节。
大多数的章节遵循时间、地点、行动保持一致性的三一律。
对于国内大多数创作者来说,写好一个遵循三一律的故事是一个个难题。
昆汀叙事的一个重要特点,对创作者的启发,我认为就是遵循三一律,怎么写好一个章节。
以《无耻混蛋》第一章节为例来分析昆汀如何编导一个遵循三一律的章节故事。
第一章节,剧本有十七页,电影近20分钟,讲述党卫军上校汉斯兰塔来到奶农朗帕迪特家,搜寻屠杀躲藏在他家的犹太人达菲斯一家五口,其中女儿索菲娜逃脱魔掌。
编剧
一个党卫军军官带人到一个农家搜寻屠杀躲藏着的一家犹太人。
空间只有三处,屋外—屋内—屋外。
时间只有二十分钟左右,故事实际发生时间和电影时间基本一致。
如果你是编剧,怎么写?
昆汀像拉长一根橡皮筋,从营造紧张到制造悬念,带给我们不一样的情感体验。
故事开始到中点(10分钟)之前,观众并不知道人物各自的目标,只是汉斯的到来,打破了生活的宁静气象,带来了很大的不确定性,制造了足够的紧张。不知道汉斯的行动目的,紧张感一直持续。
故事中点,观众明白了,党卫军上校汉斯的目标是找到并解决达菲斯一家,农民朗帕迪特的目标是隐藏并保护达菲斯一家——而此刻,达菲斯一家正躲藏在地下。
汉斯变成了一颗希区柯克悬念理论所说的“桌子下的炸弹”,悬念开始了。
汉斯人面兽心的人物真相也得以揭示。一切不过在汉斯的掌控之中。
观众的带入和期待的情感增强。
故事继续发展,汉斯掏出一个夸张的烟斗,奠定了全片讽刺荒谬的基调。高潮部分,农民朗帕迪特不得已告诉汉斯,汉斯招来部下用冲锋枪扫射朝藏在地下的达菲斯一家。
故事结尾和转折,索菲娜趁乱逃脱。
到了影片第三章,汉斯和索菲娜再次相遇。
人物塑造是叙事的核心。昆汀塑造了一个特别的党卫军军官汉斯兰塔,外貌言谈举止看上去有礼有节,实际上,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人物即故事,也是结构。人物遭遇,人物欲望目标,采取符合个性的行动,发生的冲突,冲突后的转折。人物清晰,结构完整。
昆汀叙事的一个重要特点,通过信息操控叙事,从开始到中点,营造紧张;从中点开始制造悬念,直到结尾。
比如,《被解救的姜戈》高潮段落,农场主莱昂内多得知了医生和姜戈次行的真正目标后,故事氛围从紧张转为悬念。
紧张是不确定性体验,悬念是对立力量确定后的期待体验。昆汀还有一些其他操控叙事的办法,制造紧张感,比如墨西哥僵局,《无耻混蛋》第四章地下室酒吧一场。
导演
昆汀舍弃了剧本原有的部分内容。
昆汀选择了一贯喜欢的镜头运动和角度。比如,故事中点设置悬念,一个半圆形的镜头运动展现党卫军汉斯和农民朗帕迪特在桌子边的对谈,接着镜头下摇到地板下,看到他们正在谈论的躲藏着的达菲斯一家。
昆汀喜欢拍行走中人的脚部。
昆汀喜欢的室内空间俯拍。
色调方面,纳粹党卫军军服的颜色本身就是一个令人恐怖的色彩,与环境的冲突不言而喻。
道具方面,故事第一章汉斯掏出的大烟斗,出人意料,确立了全片反讽的基调。故事中点前后两杯牛奶,两个烟斗,帮助表演和节奏,意义也不相同。
昆汀的布光并不完全遵循现实主义的有源原则,类似舞台或展示布光一样,更多的表现主义效果。
昆汀的配乐,跟布光一样,也不遵循有源的现实主义原则。
晾衣服的女儿看见党卫军车队从远处出现时,贝多芬钢琴曲《献给爱丽丝》响起,与莱昂内《黄金三镖客》里的电吉他和弦相互穿插,塑造了纳粹的一贯形象,也预示了接下来的冲突。
钢琴曲《献给爱丽丝》在另一部电影《八恶人》也出现过,大概也是昆汀表达暴力和冲突的一个选择。
源自现实,二战期间,德国纳粹一边在音乐厅欣赏贝多芬,另一边在集中营焚烧炉焚烧犹太人。
昆汀的编剧能力非常强,视听语言也非常厉害,但一直与最佳导演奖无缘。个人认为,比起希区柯克等人,还是不够节制。这也可能是昆汀的个性选择。
5 ) 《无耻混蛋》:关于电影的电影
二战期间,一小队由犹太人组成的盟军士兵(绰号“无耻混蛋”)被空投到纳粹后方,他们的任务非常直接——虐杀纳粹。以各种残暴的手段——包括用棒球棍将人直接打死,割掉敌人的头皮等——在德国军队中散布恐怖。他们不仅不可思议地在敌人后方活了下来,而且事实上,他们做得如此出色,以致希特勒都对他们有所耳闻且为此大为光火。最后,他们参加了一次刺杀希特勒的行动,你绝想不到的是,刺杀成功了!希特勒和他所有的高级军官都被烧死在一个巴黎的电影院里,于是二战1944年就提前结束了!
纯粹的胡说八道!这是篡改历史!如果有人一边援引历史,一边这样义愤填膺地指出,那么实际上关于这部电影他等于什么也说。很明显,这部电影不会比《低俗小说》跟二战的历史有更多的关系。塔伦蒂诺一向以颠覆电影类型,创新电影叙事形式著称,《无耻混蛋》延续了他一贯黑色暴力的风格,在叙事上,或许因加入了过长的对话而显得拖沓,但那些精心设计的对话场面以其强大的心理张力和演员的精湛表演而凸显出来,自成一体。对于所有昆汀的粉丝来说,这些便已足够,普通观众却总不免要追问电影到底讲得是什么!“what the hell is it about?”罗杰·艾伯特影评中的这句话道出了普通观众的心理。
对此,我要给出一个直接的答案:《无耻混蛋》是关于电影的电影。在这部电影里,人们谈论着电影,欣赏着电影,甚至拍摄了一部电影(尽管是一部纳粹宣传片),电影中至少三个重要角色从事的是与电影相关的职业(如果戈贝尔博士和那位只露了一下面的德国著名演员Emil Jannings不算的话):在巴黎经营着一家电影院的犹太孤女Shosanna,电影批评家Hicox上尉,还有德国电影明星Hammersmark小姐。电影中随处可见对影史的重温和对经典电影的戏仿、致敬。这就像是塔伦蒂诺所做的一个关于电影的白日梦:只有在电影中,犹太人才有可能反过来虐杀德国人,也只有在电影中,二战才可能结束于1944年,且结束于一家电影院里。
六十年代出生的塔伦蒂诺尽管较之“电影小子”(斯皮尔伯格、卢卡奇、斯科塞斯等人)——美国最早一代学院派电影人来说属于晚辈,他却没有受过什么正规的电影教育。他在曼哈顿的著名音像店Video Archives里做营业员期间,观摩了大量电影,在一家私人表演学校学了基本表演技巧,他的电影知识和技巧都来自个人的积累和琢磨,他最初展露头角的地方也不是好莱坞,而是像圣丹斯这样的独立电影节。较之学院派的严谨和理论功底,昆汀这样的“业余爱好者”更容易培养出一种非理性的“电影崇拜”。对电影的狂热激情使他更自觉地去革新电影的技法和语言,也使他倾向于把电影看做万能的——哪怕改写历史。
在《无耻混蛋》中,我们仿佛看到昆汀在和学院派较劲:尽管没受过正规的电影教育,但他并不比学院派缺少对电影史和电影技术的了解。Shosanna的电影院第一天放映的是德国默片时代著名导演G.W.Pabst的《White Hell of Pitz Palu》,这部拍摄于1929年的德国高山电影(mountain film)由Leni Riefenstahl主演,Riefenstahl与第三帝国的关系自然早已众所周知。第二天,Shosanna在招牌上换上了亨利·乔治·克鲁佐导演的《乌鸦》(Le Corbeau),这部由克鲁佐和德国在法建立的大陆电影公司合作拍摄的电影是法国影史上最具争议的作品之一,战后,克鲁佐还因此被禁影两年。后来,我们在电影院里还看到了克鲁佐的另一部电影《L'Assassin habite... au 21》的海报。简单的几个细节,就将敌占时期的法国电影环境表现了出来:到1944年,法国的大部分电影院已经只能放映德国电影了,或者就是像《乌鸦》这样由德国公司投资,法国导演拍摄的电影。除了法国电影,当时德国电影的情况也在片中被人提及。Hicox上尉本人就是一名德国电影专家,在被派往法国执行Operation Kino(电影院行动)之前,Ed Fenech将军让他解释“戈贝尔领导下的乌发电影公司(UFA)”,一旁的丘吉尔则问他戈贝尔在德国电影中的地位是不是和好莱坞的传奇制片人路易斯·梅耶相似,Hicox表示,梅耶还不够格,合适的比较对象是大卫·塞尔兹尼克,戈贝尔的目标是以他的纳粹宣传片来替代二十年代的“犹太知识分子德国电影”。这些内容,看过克拉考尔的《从卡里加利到希特勒》和相关研究的影迷自然不会陌生。而塔伦蒂诺在此处的提及,在情节上几乎不具功能,唯一的目的就是展示他对电影史的熟悉和对电影的热爱——他要以这些为素材来制作一部电影。在电影的技术方面,昆汀也做了不少文章,除了插入的那段具有剧情作用的解释35毫米硝酸盐胶片多么易燃烧的短片之外,Shosanna和她的黑人男友拍的那段“犹太人复仇”的短片也制作得一丝不苟。那部短片是用便携式摄影机拍摄的,这种摄影机不具备录音功能,因此Shosanna的声音是用录音机同步录制的,于是便产生了将音轨加到胶片上的问题,同时冲印胶片的过程需要复杂的技术条件,一般电影院是不具备的。当然,为了叙事的简洁,导演当然也可以完全忽略些问题,而昆汀没有,他插入了Shosanna和男友用暴力逼迫别人为他们做这两项工作的过程。最后,制成的短片与戈贝尔拍的电影如何被剪辑到一起的过程也以特写镜头完整地展示出来,很显然,塔伦蒂诺很陶醉于此——展示制作电影的过程。
如果仅凭以上论述就断言这是一部关于电影的电影,是无法让人信服的。电影在《无耻混蛋》中发挥的功能远不止此。除了营造人物活动的真实环境,电影本身至少还具有以下这些功能:推动剧情、刻画人物和制造画面奇观。从大的方面来说,整部电影的主要情节就是纳粹拍摄的宣传片《国家的荣耀》在Shosanna的影院首映时的刺杀行动,电影自然不可缺席。细节上,当Hicox上尉扮成的党卫军军官因为口音问题被纳粹怀疑时,他借的是《White Hell of Pitz Palu》这部电影来扯谎,称自己来自Pitz Palu,家人和他都被拍进过这部电影。又是一部电影制造了剧情的跌宕起伏。刻画人物方面,德国的战争英雄Fredrick Zoller第一次在电影院遇到Shosanna,他们谈的就是电影。Zoller说他从来更喜欢Max Linder超过卓别林,遗憾的是Linder从没演过一部像《寻子遇仙记》(The Kids)那样好的电影,里面那段追逐戏实在是太棒了。能够欣赏卓别林电影的人你很难想象他会是一个战争罪犯,哪怕他只欣赏一部。Zoller尽管是德国的战争英雄,但他却是个“非典型纳粹”,在他骨子里有着英雄主义和浪漫的一面,但属于纳粹范型的凶残和妄自尊大一面也有流露。所以,我们看到尽管他喜欢《寻子遇仙记》,但他喜欢的不是卓别林的深情和人性,而是电影中的追逐部分。Zoller性格的复杂性在后面他观看根据自己的事迹拍摄的《国家的荣耀》时也有流露,面对电影中残酷的杀戮场面,尽管那是他的亲身经历,Zoller却感到很不安,频频摇头。在英雄主义的激情退却之后,他似乎感到了画面上的残忍。而“典型纳粹”的反应(比如希特勒和戈贝尔)是对着画面露出狂喜的笑容。电影的最后,当纳粹的宣传片突然中断,电影屏幕上出现一张Shosanna巨大的脸对着台下的纳粹喊道,“you're going to die”,同时她的黑人男友点燃屏幕后面几百卷35毫米硝酸盐胶片时,电影展现了异乎寻常的画面冲击力。当火焰沿着屏幕下端急速蔓延,观众仿佛和台下的纳粹一样,混淆了电影和现实的区别,陷身于恶魔般的电影院。当几乎一切都已烧尽时,放映机仍旧把Shosanna的脸投到滚滚的浓烟上,空气中回荡着她疯狂的笑声,就像真正的恶魔现身了一样。而所有这些画面效果,都是借助电影的衍生物——电影院、放映机和屏幕完成的。
作为塔伦蒂诺风格的一部分,《无耻混蛋》从未忘记把自己看作电影传统的延伸。片名(Inglourious Basterds,故意拼错了一个字母)来自1978年的意大利B级片《戴罪立功》(Quel.Maledetto.Treno.Blindato,英文片名Inglorious Basterds),故事讲的颇似著名战争电影《十二金刚》(The Dirty Dozen)的犹太版本。片头那一段 Ennio Morricone作曲的口哨声一下子仿佛把我们带到了瑟吉欧·莱昂内的西部片里。布拉德·皮特演的Lt. Aldo Raine则是向美国著名演员Aldo Ray致敬,该人物模型即来自Ray所主演的一系列战争电影。当皮特一行冒充意大利人跟随Hammersmark小姐来到Shosanna的电影院时,他们的表演模仿了美国著名的家庭喜剧The Max Brothers……导演以自己的作品像前辈导演致敬是常见的事,但当这种致敬达到一定数量,成为一种借鉴和深化电影内涵的关键因素时,便具有了美学价值。它们颇类似于T.S.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提到的“碎片”。尽管塔伦蒂诺对这一理论的实践尚处于初步阶段,他对电影传统“碎片”的摘取也出自一种影迷般的兴趣,传统在他电影中起作用的方式无外乎戏仿和拼贴等方式,他却具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自觉”。
《无耻混蛋》从电影史中提取人物和范型,讲的是与真实历史无关,却与电影和电影史有关的故事,其画面和美学效果的取得也离不开电影及其衍生物,是一部不折不扣关于电影的电影。
《无耻混蛋》主要给人的体验是一种暴力的娱乐和心理紧张的宣泄,此外无他。但它的娱乐似乎以消解二战时犹太人的苦难为代价。为此,知识分子趣味十足的《纽约客》的影评人David Denby 指责塔伦蒂诺逃避道德责任,“像一个青少年一样做着白日梦。”不错,这部电影确实是一个关于电影的白日梦,它自始至终就与电影之外的世界无关,它指向自身。电影大导演中,有像黑泽明、伯格曼这样关心历史、价值、永恒等问题的智者,也有像布列松、小津这样将宗教、哲学和电影风格完美地熔为一炉的大艺术家。而塔伦蒂诺则比较接近于希区柯克,他以往作品(《落水狗》、《低俗小说》)中的社会性、道德性不会超过希区柯克电影中那些隐晦隐喻的水平,他同希区柯克一样所真正关心的只是电影能在观众那里取得的效果。正如《纽约时报》的影评人MANOHLA DARGIS所说,“他严肃对待的不是历史,而是电影自身,对塔伦蒂诺来说,唯一在乎只是电影制作本身。”电影中缺乏道德和社会价值,这也许是一个遗憾,却绝不是一个错误。今天昆汀已经是一个国际知名的导演,但他同时也是一个对电影怀着狂热之爱的人,一个超级影迷,他怀着“拜物”似的兴趣对待关于电影的一切。以他对电影的爱,他拍了这部电影,把它献给能够分享这种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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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我在网上看了字幕翻译超级烂的半部《无耻混蛋》之后,不死心,又四处翻腾了一遍,终于找了一个字幕很不错的版本来看。换做别人的作品我可能也就算了,但是昆汀的片子我从当年的《低俗小说》开始跟,一部都没有错过,也没有觉得失望过,所以属于我心里必看级别的特定名单之列。这个名单里人不多,其中还有一个,就是面部表情总像打了肉毒素打多了一样僵硬的北野武大叔。这两个人的电影都属于又美又暴力的那种,长得都是又怪又暴力的那种,很多姑娘不喜欢他们,因为她们都不喜欢暴力,但是我喜欢,所以我每次看完他们的电影觉得很爽的时候,也同时会顺便怀疑一下自己是不是有暴力倾向,看完《无耻混蛋》,我和三表哥闲聊,三表哥就安慰我说,我相信你不是因为它暴力才看的。这话安慰得我就更不好意思了。暴力美,暴力美,都是以暴力为载体的美。拍得再美也和暴力脱不了干系。谁要说看昆汀的片子却一点不买他卖的暴力帐,那不是和带着批判的精神看日本MAO片是一回事了吗。
因为美,所以连暴力的一部分也可以接受了。而换一种价值观来观看,则是因为昆汀的作品一向太过暴力,所以有的观众因为不能接受它太暴力,而即便是拍得美也是看不到的,甚至是无法原谅。我属于前一种,艺术决定论型的。另外一些人则属于后一种,道德决定论者。《无耻混蛋》上映后,我认识的一位以“优雅”著称的姑娘,突然宣称从这部电影开始能够接受昆汀了。我想那不是因为她突然变了价值观,而是因为希特勒该死,纳粹该死,对待他们,怎么血腥都是不为过的。美国作家门肯曾经说过:每一个正常人都会不时渴望着往掌里吐上唾沫,升起黑旗,割破他人的喉咙。所以实际上,昆汀没变,卫道士们也没变,只不过这部电影恰巧政治上切入到无比正确的点上,所以暴力也变得能够被原来不能接受它的人接受了,由此可见,人性是多么有趣的事。“People never chang, People lie。”嗯,也许Dr house说得很有道理呢。不过我前文提到过的“优雅“小姐,一定不会因为昆汀的这部电影,就意识到在暴力倾向这个问题上,自己是个撒谎成性的人。到也不是对别人,对自己而已。
戳破皇帝的新装,我想这肯定不是昆汀想做的事。比起皇帝的新装里那个聪明小孩,昆汀只是个顽童,而电影是他和全世界扯淡的工具而已。要知道这也是我一直喜欢他的一个重要原因之一,即除了美和暴力以外,昆汀这个人,对待这个世界,总有一种直接了当的,相当顽劣的气质,杀人不是丁里咣朗的一通乱枪,就是噼里啪啦一阵乱砍,制定的计划嘛,那叫一个胡闹,一个个的都耍酷扮帅,奔着不靠谱的路数一路狂奔,谁能活谁能死,最后只好靠上帝保佑。北野武也爱这么乱整,举着枪互相一通对射,然后该死的死,该埋的埋,第二天太阳出来,照样是碧海蓝天,世界很美。大家在沙滩上圈个圈摔跤玩。于是我想起村上春树的那本小说的名字“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我其实没有看过这部小说。但我一直喜欢这本书的名字。现在觉得它来形容《无耻混蛋》这样的电影,真是又简单,又准确。
不仅仅是美,而且是美得像童话,不仅仅是暴力,而且暴力得也像个童话。我想也许这才是《无耻混蛋》真正的迷人之处,十恶不赦的纳粹,竟然当计谋得逞时候,孩子气的大声喊BINGO,那一瞬间,我想起了蓝精灵的格格巫,希特勒在看电影的时候直接被乱枪干掉,谁都知道这是历史上没有发生的事,但大家都希望它曾经发生过,当我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我简直乐不可支,心想昆汀你这小子竟然敢这么扯淡,你真行。在那一刻,这部电影成了一个成年人的童话,每一个巫婆都要被处死,邪恶后妈都要被干掉。纳粹就应该在他脑门上刻上纳粹的耻辱标志,很多成年人会嘲笑它幼稚,这也是艺术?但是我们就是像小朋友一样,个个都看得很开心,真痛快。看这场戏,与其说是看到了暴力,不如说更像是一场巴赫金式的末日狂欢。
其实,如果你读过那些真正没有被改编,清洁过的民间童话就会知道,大灰狼没有吃掉小红帽的外婆,而是把外婆做成了晚餐让小红帽吃掉了,灰姑娘曾经被王子抛弃差点喂了毒蛇。童话里不仅要有公主和王子从此幸福的生活在一起的固定桥段,还一定会有坏蛋最后死状都极为惨烈的描述,其实所有没有经过道德修饰加工过的原始童话都是又美又暴力的,这是人性本来的样子。而超人和蜘蛛侠,他们太美好了,他们是神,不是人。至于那些莫名其妙的蹦出来说明什么是胶片,那个箭头指着谁是将军之类的玩法,对昆汀来说,真是太小意思了。现在是狂欢节时间。怎么玩不是玩?我爱这么玩,你管得着吗?昆汀这种人,是恨不得把自己一辈子都过成狂欢节的人。其实他拍的片子一向很巴赫金,这并不是能为很多中国观众接受,因为中国人一向日子过得很规矩,我们从来没有过什么狂欢节,所以在最开始看到昆汀,就很多人会看不懂,会很奇怪,怎么那么乱,这是什么玩意。不过,经过了这几年的网络群体狂欢事件,大家貌似现在也找到点感觉了。从这点来讲,我觉得昆汀的电影被更多的喜欢了,这并不是说明昆汀解放了什么,恰恰相反,而是因为中国人的狂欢精神被一部分解放了,才会真正开始从昆汀的电影里得到乐趣了。我觉得这是件好事。
顺便说一句,作为一个女人,我打心眼里喜欢昆汀,还因为在他的电影里,他从来不歧视女性。我想这是很多人,压根没有注意到过的,他们只看到他电影里的暴力,但其实,从《低俗小说》开始,到《无耻混蛋》,昆汀电影里的女人,总是那么又酷,又美,又果断,又聪明,又性感。他从来没在他的任何一部电影里,贬低过女性的形象。由此,我个人总结昆汀的电影必不可少的四大要素是,美,暴力,女神,和狂欢式的世界感受。昆汀利用这四大元素,制造了一个荒谬的童话。你知道它很假,但是它假得让你在一瞬间也会恍惚这世界到底有多真实,在这一瞬间,哪怕只是一瞬间,你会恍惚,那些寻常日子里的压抑,禁锢,沉闷,也都是荒谬和不真实的。而我们是从梦中醒来的庄生,也许下一秒钟,就会结束所有的噩梦,回到蝴蝶的世界里去了。
当狂欢节结束的早晨,站在每日上班的街头,混入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回想起昨天,也许,在世界的尽头,真的会有冷酷的仙境吧。
注:巴赫金的狂欢节文化
巴赫金在谈到中世纪的狂欢节和狂欢化文化时,指出中世纪晚期欧洲各大城市(如罗马、拿波里、威尼斯、巴黎、里昂、纽伦堡、科隆等),每年合计起来有大约三个月(有时更多些)的时间,过着全面的狂欢节的生活。他说:“不妨说(当然是在一定前提下这么说),中世纪的人似乎过着两种生活:一种常规的、十分严肃而紧蹙眉头的生活,服从于严格的等级秩序的生活,充满了恐惧、教条、崇敬、虔诚的生活;另一种是狂欢广场式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充满了两重性的笑,充满了对一切神圣物的亵渎和歪曲,充满了同一切人一切事的随意不拘的交往。这两种生活都得到认可,但相互间有严格的时间界限。”他特别强调,“如果不考虑这两种生活和思维体系(常规的体系和狂欢的体系)的相互更替和相互排斥,就不可能正确理解中世纪人们文化意识的特点,也不可能弄清中世纪文学的许多现象。”[1]
美国人与德国人的对比太好玩了,喜剧与正剧间的平衡,昆汀还是那个昆汀,看得那叫一个爽!克里斯托弗·瓦尔兹演得太好了~
2009 no.1;开场戏和酒馆戏可以做教科书了;每一章都是含戏中戏的类型片,狂野的电影情书贯穿始终,最后的对白成了点睛之笔;猜猜谁最先翘?影评人!
Quentin是他媽的天才!
我豆是都觉得,通俗又好看的电影就是Quentin这样的。
这是一部非常离奇的二战影片。
流畅,看起来毫不费力。除了布拉德皮特显得格格不入,除了地下酒吧那场居然不收拾现场有些BUG,除了绑着TNT居然能混进元首活动场所很无稽,其他都很好,很完整,完成了电影所能给出的最重要的功能:娱乐。
天才這次拿出了歷史,以影史破壞影史,甚至燒毀影史,瓦解歷史,誓要引領影迷在面對歷史的同時要走出歷史.
昆汀更上新台阶
看到女主角对着镜头外的纳粹大笑,简直肾上腺素爆增啊。
爱Quentin嘛。只是有几段音乐响起的时候,很想哭。Ennio Morricone果真是我杯茶。
昆汀的恋足癖还是藏不住啊。
这部电影告诉我们:绝对不能相信美国人!
当法国人不讲情义,美国人不讲人权,德国人不讲原则,英国人满脑浆糊,犹太人大开杀戒,希特勒就死了。
红衣女子因为恻隐之心送了命,是少数几个正常点的黑色幽默。。。
Waltz屌,虽然片子一堆问题
时隔3年后重刷,绝对是昆汀对视觉语言把控最好的作品之一,酒馆杀人戏给我看跪了,15秒钟内几乎杀死了所有角色,用尽各种剪辑摄影手艺,血腥混乱中自带匠心独具。章回体恰到好处,场景数量少得吓人,却把故事讲得如此完美。最后,杀死比尔里用过的配乐,又放在这里用,痞昆真好意思哈,分分钟出戏。
冲着皮特和昆汀去的,结果被德国太保给迷住了
Tarantino 真是电影天才.
重新看了一下开头:德国军官是如何在十分钟之内让一个大老爷们儿崩溃的。
电影的魅力,他用电影创造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