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第二部长片,典型的基氏“道德焦虑”在他初期长片作品中已可见一斑。从《电车》看到《无休无止》(按作品时间补片,写到这的时候只看到无休无止),我也慢慢感受到他从纪录短片导演到成为电影大师的变化历程。基耶斯洛夫斯基之所以被人们称为大师,不仅仅是因为大特写与镜头移动的运用,更是因为他善于讲那些以小人物为着眼点的悲剧内核故事。他通常将人物放置于困境之中,通过人物与他人、社会的矛盾创造出结尾处的悲剧,以“焦虑”反思人性与道德。他的5部初期长片作品无一不是这样的形式。
而在这部《影迷》中,这样的设置更为有趣,电影的主角不仅仅是小人物菲利普·莫斯,还是导演自己的映射,也是成千上万个荧幕前的影迷甲乙丙丁的映射。所以整部电影更像是导演的精神剖析与精神自传。
作为电影导演,要拍什么,怎么拍,是听从领导、配合协会还是遵从内心,是一重困境;作为一个父亲、一个丈夫,在电影与家庭中,应如何权重,是一重困境;作为一位职员,拍电影的执意与因此被革职的同事的两难境地,是一重困境;而作为一个影迷,最初只为记录三口之家的初衷发展成了专业导演之路,他该如何审视自己,是又一重困境。而对于每一重困境,基耶斯洛夫斯基都没有给出完美的结局。放弃参赛,妻离子散,同事被炒,回望初衷。所以这也是大师们处理电影主题的一个特点,只深刻地提出问题,而从不妄图解决问题。
他在拍电影的时候获得了十足的满足感,他的才华也为他带来了名气与别人的青睐。甚至他在胶片中保留下来的邻居母亲的身影为货车司机带来了无限温情与美好。这些是他的爱好所能给予他的,却也渐渐吞噬了他。《月亮与六便士》中的斯特里克兰德与电影中的菲利普有异曲同工之妙,为了自己的精神世界,放弃安稳。其实菲利普在困境中所呈现的态度总和,便是一个精神乌托邦,是一个极其理想化的发展状况,它与现实生活的碰撞擦出了火花,却引燃了自己。
从观察、记录婚后生活,到展现工厂、社会生活,再到审视自己,是菲利普从理性到感性再回归理性的过程。 影片在菲利普用镜头对准自己时戛然而止,主角会变成什么样,我们不得而知,我们看到的只有普通人在生活困境中的这般无奈。在基氏大特写的叙事中,我们在主角身上的代入感很强,我们所热爱的事物,甚至是一个热衷的念想,都会在自己的生命之湖中激起涟漪,甚至泛起波浪。我们也渐渐从轻狂回归理性,开始审视自己,收拾那些在生命中因矛盾而生的狼藉。这部电影难能可贵的是,导演不只是着眼于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而更多理性地回归到个人的情感体验上。
抛去主题本身带给我们的共鸣,拍纪录短片出身的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偏记录式的镜头(大量特写、跟镜头)也为他的电影带来了极具穿透力的真实感。
孤儿院长大的菲腊是一个平凡的小职员,三十岁的他还保留着在孤儿院养成的、半夜起来吃东西的习惯,也许正是童年经历的缘故,他温顺到近乎胆怯,一紧张激动就克制不住地打嗝。影片的开始,平凡的他只拥有一个朴素的梦想,即希望怀胎十月的妻子为他生一个女儿——为了记录女儿的成长,他花了两个月的工资购买了一台摄影机。这是他的拍摄之路的朴素起点。
但是我们可以逐渐看到他是怎样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偏。基氏刻画的这种偏离是细腻而复杂的——它是妻子雅卡忧愁的双眼;它也是雅卡独自离开公司庆典拍摄现场的落寞身影;是她一拳打碎的镜子和看似没有来由的脾气、噩梦;是婴儿止不住的大哭;也是她送菲腊参加颁奖典礼时在车站大喊的“不要得奖”;最终,这些不被回应的忧愁,演变成为愤怒以及她彻底离开时的漠然。
导演并没有单单从家庭因素去刻画菲腊的困境,他的困境远不止于此——当对电影的爱逐渐偏离为一种未经反思的迷恋时,除了带来的家庭矛盾之外,电影本身也会给他带来许多痛苦的困惑。基耶斯洛夫斯基借着菲腊对电影的迷恋展开了对电影本体的诸多讨论。
菲腊的自然动机是记录女儿的成长——“迟些她可回味自己的童年”[1];他也为邻居和母亲拍摄他们的日常生活——“拍得很美,人虽然不在了,但仍然活在影片里”[2]。正像安德烈·巴赞在《电影是什么》当中写的那样,如果从精神分析角度来看的话,电影,源于一种“降伏时间”[3]的渴望,这种渴望可以追溯到古埃及人对人的尸体的、执着的“保存”,而文明的演进并不能完全消解这种渴望,相反,前者只是将后者变得更为合理、但隐晦。
基耶斯洛夫斯基正是通过“出生”(女儿的出生)、“死亡”(邻居母亲的死亡)这生命的两极,试图捕捉、表达拍电影的原始动机。在“保存”的目的之下,电影是对真实生活的“模仿”,而关于“真实”的思考,贯穿电影始终——
基耶斯洛夫斯基借颁奖评委之口表明“真实”的复杂性——真实不是来自于电视、报纸、新闻的知识而已—— “我绝不相信,你们的生活只充斥着会议、酒会、颁奖典礼、就职仪式、列队游行、训练彩排”。那么所谓电视、报纸、新闻之外的“真实的生活”又是什么呢?
在这些思考的启发之下,菲腊为工厂的一位身体有残疾的老工人拍片,讲述了他日常的生活和工作,这一部片子受到欣赏、在电视台播出,为菲腊赢得了声名,也带来了更多机会。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当“真实的生活”被拍成纪录片、展露在观众面前,却为菲腊的身边人带来了“灾难”——他的老朋友被解职、工厂的许多重要工程不得不停下而去粉饰门面。菲腊质问他的老板,老板平静地告诉他这是无奈之举:“你要知道,公共事务不一定经受得住传媒的曝光,我们发表意见时必须慎言,否则会破坏原有的规律。” 有何人、何事能够经得住被大众审视呢?
摄影术、电影自诞生以来,“真实”的迷思就一直盘旋不去——摄影术自诞生以来就以能精确地“复制现实”试图夺走肖像画家们的饭碗,而世界上的第一部电影也是以其“逼真”引起轰动。一开始,人们对摄影的、电影的“真实”是抱有极大信心的,或者说是,悬置不谈的。它确实能够极为精确地复制“真实”状况,并以此俘获了人们无条件的信任,直到——西贡枪决。
“西贡枪决”值得反思的地方有许多,我们几乎可以说,人们对摄影术的无条件信任或说对摄影之“真实”缺乏反思,经由媒体的发酵,酿成了一张照片杀了两个人的悲剧。人们必须要了解的是,我们不能洞悉一切,镜头也不能;镜头甚至是会说谎的;倘若是这样,我们还要怎么继续下去?
那位受到纪录片影响的老朋友鼓励菲腊说:“你会继续遇到这种难以抉择的情况,但必须勇往直前,相信自己做得对便足够,你永远不知道将会害了谁、使谁受益,但自己认为对的事便勇敢去做,超出你能力所限的,不必费神。我们以你为荣。”
菲腊冲出房间,飞奔到车站,把即将运走的新片亲手曝光在阳光之下、毁掉了它。他是单单出于对朋友的愧疚、获得朋友谅解的感动吗?我想并不是,他毁掉片子不意味着他放弃电影,而是选择更为审慎的方式对待电影、对待“真实”。
基氏明白,人类自始至终都陷在“有限性”的困境中,因此需要不断问自己何谓真理。很难制定一套完美的准则,大家都希望自己所拍的电影,能够改变人类社会,然而导演不是灵魂的工程师,也没有什么魔法,无法改变世界,没有绝对的标准和万无一失的准则;正是不确定性能够赋予我们力量,逼我们不断审视、重申我们所拥有的信念。所以在影片的最后,菲腊选择把镜头对向自己,忆起他电影之旅的起点,那个雅卡面临分娩的凌晨,开始从头讲述自己的故事……这正是基氏说过的那句[4]:“作为创作者,如果我们无法理解自己的生活,我们便无法创作”。
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答案。我们甚至也可以说,这是基氏的许多电影之所以迷人而回味悠长的关键所在,它们展示着人类所处的深渊,但它们并不给出真正的答案。这是一种诚实,因为电影本身确实不足以给出答案。在这里,我们与深渊相互凝视。
[1] 《影迷》台词
[2] 《影迷》台词
[3] 《电影是什么》
[4] 《基耶斯洛夫斯基谈基耶斯洛夫斯基》
在开始拍长片前基氏本人就是拍工厂纪录短片出身,难怪有那么多细节很真实,而且不仅有之后变成文艺青年束手无策的自怜雏形(最后把镜头对准了自己),还有后作中少见的揶揄和讽刺。当然最喜欢的还是那个看着很像斯科塞斯的男青年哈哈,在影展大骂片子都是垃圾,回头就被电视台收了去...
基耶夫洛夫斯基着力点永远不是生活的两极,而是普通人,普通之境遇,以及无法摆脱的生活困境。这种困境可能来源于体制,可能来源于亲情。生活在这个框中,挣扎过程即是生活本身。矛盾迫使我们反躬自问,在冲突中缓解,并走向下一个冲突。
到最终画面结束 对我来说几乎是部以日常生活为背景的恐怖片 胶片在机器中运作的小小噪声不停这个噩梦就没有醒来//甚至不需要生活在一起的人的理解 仅仅是忍让都极为珍贵 他们不会明白在他们眼中偏离了正轨而在本人心中逐渐进入轨道的这种偏差美妙在哪 从这部影片来说 妻子记得的是日常记录 老板需要的是工厂宣传 理论者看到的是能够解释的影像 或许同事体验的是嘉奖的获得 而莫兹认定的是影像的真实//也许可以绝对地说 很少有人能真正抗住镜头 扮演角色至少比扮演自己要来得轻松些许 可信的虚假是人类自然的自我保护//人需要自怜以自持//“木乃伊情节”与“电影眼睛派”与“纪实性本质”
影像保留了已故之人的生动模样,留存一份记忆;影像记录了工人的工作轨迹,呈现一份观点。主角从拍女儿、拍朋友、拍工厂到拍社会,客体越来越宏大,同时也是背离初衷越来越远,疑惑丛生,最后拍起了自己,这是一次自己与电影直接的对话。
基早期的电影,自然没有后来的圆润纯熟,开片就可看出剪辑的迅速和粗糙,但是这无损于整个故事的叙述,不由让人生发赞叹: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真是叙述的艺术!真棒!
不是不喜欢平静安稳的生活,而是在那生活之上,你还应该去热爱或追求点什么——包括电影在内等艺术形式,能给予人类另外一双眼睛,更加真诚、善良和客观地看待周围事物。
【中国电影资料馆展映】电影对主角家庭、生活和工作的影响,影迷和电影人会感同身受吧。理想面对现实如同鸡蛋磕碰石头,蛋壳破裂,依旧纯洁。邻居看见去世母亲的影像,电影是如此美好而伟大。朋友的原谅和理解让人动容。主角拿起摄影机面对自己,正如导演在进行自我审视,对电影深沉的热爱融化在忧伤中
细节很有真实感。政治上的软化处理,但暗藏恐怖。运镜如主人公般规矩,比其巅峰作品要差是明显的。
生活好可比搞艺术难多了,凡事保持初衷难上加难。应该有很多基氏创作时遇到各种困难的写照,也是他从拍摄纪录片到剧情片的转折,爱好事业家庭的平衡点不好找,但他迷影的时候真的很可爱,还有年轻时酷帅的扎努西。而结尾的自拍又把我是谁该去哪做什么上升到了哲学高度来探讨影像和现实关系的这一终极命题,至少人没了还可以在胶片里活着。资料馆波兰影展修复版。2021北影节重看。
主角翻看电影书,画面特意停留在Ken Loach的“Kes”,记得某文介绍基大师,基耶便一直提到对“kes”的厚爱,果不其然。
『然后我爱上你这便是物证』
当有了新的希望,谁还会固守以前的生活。
修复版放映,从这部电影的角度来看,影像是对现实的抽离与检视,而并非对现实的再现,主角因为痴迷于影像而耽误了生活并由此走向迷失,反思过后将镜头对准自己也就意味着他终于开始正视生活,基氏利用主角身份作为创造化学反应的装置,使得本片在探讨影像与现实的关系同时,也成为拍摄者对自身的检视
最感动的一幕还是,当他把给朋友妈妈拍的东西回放给朋友时(朋友的妈妈已经去世),朋友说了一句:“谢谢”。影像的力量如此简单。谢谢电影。
基耶斯洛夫斯基拍这部电影的时候38岁,片中主角30岁。而立之年歪打正着迷上拍纪录片,男主角在艺术和家庭以及各种阻挠中的周旋,结尾面对镜头回忆一年前的平静生活因为突然闯入的对电影的热情而不复存在。影像的维度跨越生死;平静的生活固然好,但有时候会找到生命中更重要的事情。其实本片的译名不太准确,官方英文片名Camera Buff,是(拍)电影迷,不是(看)电影迷。这是基耶写给电影事业的情书,同样的所有爱好者/从业者也都深有体会。
电影人的困境与挣扎,更深是对该身份的反思。因为亲人不理解、周围嘲笑,因为资金困难、权力压迫,因为引发的连锁效应,你是不是忘记拍电影原初的激情了?最终,与周遭与生活达成假象的和解。刘小枫说:“自由的叙事伦理学激发个人的道德反省。” 弄清道德困境不等于解决道德问题。扎努西好帅。
我实在是受不了了,这种片子怎么就能那么闷,我实在也看不出里边饱含基老的热情。他是因为爱拍/看电影才买的摄影机吗?不是!所以再讨论也和众生不同。我喜欢他说拍片找到了真正有意义的生活,然而,看完我对自己的现状却感到了惶恐…
确定了基耶斯洛夫斯基会是我之后不断回看的大师导演,他总是能把现代性的反思和醇厚的诗意糅合得恰到好处,而这部作品所完成的对生活的撬动,是我在去年那帮华语青年导演的元电影里完全看不到的。绝不只是迷影主题而已,视点从始至终跟随着男主角,我们从他投入的拍摄中感到了一种生命的激情,以至于同样忘记了现实时间的流转:驾驶灵车的不再是朋友,心爱的妻子也决绝离开。结尾他将摄影机朝向自己,对镜诉说的动作其实也是向全体影迷提问:电影是帮了我,还是害了我?平庸人生与光荣梦想之间,真的是如此不可调和的吗?
基耶斯洛夫斯基在自己的书中写道"电影意味着每天早晨六点起床;意味着严寒、大雨、泥泞以及举着笨重的灯……别的东西,包括你的家庭、感情和私生活都是第二位的。"他一直在寻找电影的意义,正如影片中那样。电影是人的第二重生命,那些看似平淡无奇的时光,透过镜头有了忧伤,有了情感,那些离别变得隽永。
电影里大概有一些基耶斯洛夫斯基自身的经历在里面,吐槽了电影工作者的诸多无奈以及对电影本身意义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