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

寻父只是个引子，一路向北，镜头里的拉美没一丝亮色：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大洪水简直比史前那次还可怕，看到水里肮脏的屎尿，再看到更肮脏的总统和跟在他身边猥琐的主教，感觉天都要塌了；一幢接一幢大楼垮下来，棺材飘进墓穴，火地岛竟然能够像一艘船来回摇摆，又像地震时靠不住的大地，……

土匪、毒品、烂泥、丛林、小偷、矿工、玛雅废墟、广场、高原、沙漠、安第斯山、总是重复的电视节目、从不说话的红裙少女、饶舌的卡车司机、击鼓的革命者、轮船、火车、长途班车、水上的摇滚乐队、印第安山村的笛声，118分时的下跪竟然跟米国正在进行的闹剧暗合，……，魔幻在阿根廷，折射的是每一个人心里的现实，就像男主爸爸的来信，通通幻化成漫画，伴着自行车上的男主，一帧地跟他的旅途相映衬，让你在这片土地走得越久、看见越多、爱得越深、也越难过。

看完《云》之后，我决定再看一遍《旅行》。 新近一次读这部电影，是在一天傍晚，几个朋友约好了来我家一起看。我们先在门前的花园站了一会儿，当时万籁俱寂，直到我“呱呱”喊了几声，旁边池塘里才渐次响起蛙声，越来越密集，最后连缀成了一片。 池塘东边，是白色栅栏做成的院墙。外面是盛开的桃花，和若干覆盖着干草的土坟，有一群羊正低头啃草，其中几只母羊下垂的双乳被用大布袋兜着。 把这些场景放进《旅行》里，索拉纳斯应该不会反对。这位拉美导演的镜头语言，充满着魔幻，可以和马尔克斯相媲美。然而了解这片土地的人都知道，那些不是真正的魔幻，而是活生生的现实，就像哈哈镜里照出的人，只不过显现出来的模样有些变化。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除了那些颠覆想象力的画面，就是那位红衣少女。她仿佛生而为你一样，在路边随时等你用一辆自行车把她带走；或者把断垣残壁当做港口，任由你乘一条机动船来把她接走。 影片里男主人公姓“Nunca”，翻译过来是“决不”的意思。浏览一下索拉纳斯导演的其他作品的名字，我们就会明白其中的意味——《燃火时刻》、《探戈，流亡者的加德尔》、《社会性屠杀》等。 《旅行》不是一部关于诗人和诗歌的电影，但它本身就是一首跳跃性很强意象诡谲绚丽的长诗。那晚和我一同观看的就是一些诗人和作家，有张永伟、马蕾和段舒航。这部电影还适合寄居郑州的罗羽等诗人来看。 这是六年前的事了。当看到雕塑被卷走，房屋塌陷，连整个小岛都在摇晃时，几个人恍惚感觉到我们所在的楼层也微微震动了一下。

旅行，就是光线以纬度和经度将时间和空间赋予运动，我相信那些去寻找身份的动机恒古悬浮在空中，是真实存在的能量驿站。好比穴位与身体。阳与阴，性与命。波动和粒子。情绪是人格向大宇宙冲刺时遭到的鞭打，好比对炼金术的追求。不理性的冲击力是风，不承认事实固执是正在形成的云，互相矛盾的时候是相互摩擦，雷电的火是照耀也是毁灭。放下的时候蜕变雨。宇宙所有事件的概率变成每个人必须接受的意义。引力是感受我们来自哪里，重力表达我们要去向往何方。

南美大陆是魔幻现实主义永远断不掉的母乳，只有在这片土地上综合各种条件它才能反应出自己最独特的滋味。整部片子都是物象与意象的交叠，是文学性极强的。文字由人脑反应的“实象”抽象成概念和情绪并最终化为实体融进台词里，物象成为最好的融合剂，胶片的grain质感给了最好的表达介质。戏剧是需要舞台的，文学需要空间，而这部影片弱化了舞台的边缘，这是一部伪公路片。我们透过镜头观得的旅途中的一切见闻皆是舞台、亦是空间，然而这舞台与空间却又是戏剧的内容与内核。我们相信故事中的一切、能够接受所有的荒谬与“刻意”的戏剧安排，是因为，这是拉丁美洲啊。这片土地就是这样。

青春期的少年从飘摇压抑又破碎的世界尽头火地岛毅然出走，寻着爸爸连环画里的世界追逐在南美大陆上。这是他人生第一次旅行。

整部片子贯穿始终随处可见政治“暗喻”（秃子头上的虱子）：

从世界尽头出发：人人戏称总统为蛤蟆总统，凭习惯开车的老人在旅途上从未下过车六十多年，看透了无数独裁统治殖民；睡梦中醒来见到的从英国来的manager带着一口西语口音（还有点澳洲口音）足够荒诞了；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船上船夫自述皮诺切特政变改变自己。

布宜诺斯艾利斯：政府人员在大洪灾中贴总统肖像，民众调侃“有水的地方就有总统”、水面漂浮粪便；权贵们洪水中坐大轮船观光，总统政府官员戴着脚蹼接受采访；奶奶和她兄弟的政治争执、水面上摇滚、楼一栋又一栋崩塌，日夜不停的愤怒之鼓里装着扬声器、鼓声是铁托的心跳声，“人类的心跳如同倾诉一般”。爸爸信中说“即使洪水吞噬了我们，另一个国度也会重生”，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万物就是在梦想中诞生。

洪水泛滥整个拉丁美洲：全民纳税还外债的秘鲁，按根打散卖的火柴，按瓶盖称重的盐。从巴西往亚马逊北部走到达帕莱索，人们身上绑腰带节约资源支持国家经济发展。巴拿马跪式首脑会谈，美国总统与巴西总统下跪式网球反败为胜……

仍然记得最后，“我已不再找父亲”，因为路上的一切都有父亲的参与，我走过的路，粘过的泥浆，交谈过的人，都是父亲曾走过的路。“我只要静静地坐下，父亲就会出现在我面前”。这是旅行的全部意义吗？显然不是。这是少年自洽的旅途，这场旅行一经开启便再不会停，就像永远都追不上的父亲，在这片土地上的故事日新月异，较短时间内的新鲜与相当长时间里的一致。

还可一提的是配乐。吉他拨出了自行车轮下的旅行感，箫是秘鲁村庄里的老人的皱纹，是亚马逊热带雨林里的红裙女子。太美了。我十分赞成“这是离马尔克斯作品影像化最近的一部”。

一定要去南美大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