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船爱歌

《同船爱歌》可能是今年最神奇的同志电影：一方面它是关于两个陌生男子在巴黎的浪漫一夜，主角们穿行大街小巷聊天说爱，炽热的化学反应几乎快把屏幕给拆了；另一方面它也是耻度惊人的GV，包括一场长达20分钟、真枪实弹的俱乐部群P戏，血脉贲张得让人想报警。这个“唯美＋黄暴”的奇诡二重奏，正是法国夫夫导演奥利维耶·杜卡斯泰尔和雅克·玛尔提诺想要呈现给观众的...真实。 作为法国著名同志导演，杜卡斯泰尔和玛尔提诺都是知识分子出身。他们在1998年第一次合拍《找一支丘比特的箭》时成为情侣，此后连体婴儿般的合作了六部电影，包括后来成为代表作的《巧克力男孩》和《生于68年》。两人深受左派自由思潮影响，从不避忌被贴上同志标签；几乎每部作品都和LGBT边缘人群有关，擅长以举重若轻的方式探讨艾滋、同志领养等严肃社会话题。不过像《同船爱歌》这样破天荒的露骨性爱，对两位导演还是“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新尝试。

电影的剧情很简单，两个年轻人在巴黎一家性爱俱乐部相互看中，他们试探、进入，完事后结伴而行，结果发现原来整个XO过程都没戴套，夜晚的气氛一下就变了...全片的片长几乎等于故事的真实持续时长，在凌晨6点的前1分钟戛然而止，所以英文片名叫“Paris 05:59”。“同船”指的是两位主角需要同舟共济、面对可能的艾滋感染。这个艾滋恐惧就像一把横亘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他们情不自禁的贴近，也让一场单纯的419有了各种后续可能。 一般爱情电影都是先培养感情再发生肉体关系，《同船爱歌》却是反其道而行，将“做爱”拆解为先做后爱，开场就是性器暴露的激情大戏。主角们在迷离的灯光下精液和体液齐飞，交错流淌的红蓝背景充满眈眈情欲。去年加斯帕·诺用3D版《爱恋》让直人观众体验了一把大银幕被颜射的感觉，今年同志观众几乎享受到了同等福利。然而仔细琢磨，便会发现做爱在片中并非猎奇噱头，而是用来积攒男主们的化学反应，让做成为爱的前戏。——事实上正因为当时做得太投入，事后惊觉忘了戴套，那种被现实冷水当头淋下的感觉才更真切。之后电影以一种截然反差的姿态将浪漫模式开启：两人结伴去医院检查互相安慰，骑单车在夜色清凉的街道追逐，站在塞纳河畔的桥上争吵与和好，坐凌晨第一班地铁回家，以及到家后差点又战一场...可以说《同船爱歌》做了一切热恋中情侣会做的事情，只不过刚好把顺序颠倒了，而且加入了侯麦式的恋人絮语。它的主题延续了同志导演对同志族群长期以来重要话题——艾滋——的关注，但却巧妙的变换了一个角度：当你的生命面临严峻威胁时，爱情还有可能进行下去吗？如果他带给你不治之症，你还会爱上他吗？电影的回答是Yes！这种从乌云中寻找金边的爱情观一下就升华了最初的啪啪啪，让电影和GV区分开来，赋予了整个故事灵肉合一的感觉。 在《同船爱歌》之前关于同志一夜情的电影可以追溯到1999年的《天雷勾动地火》。同样是发生在一个晚上的故事，《天雷勾动地火》两位主角兜兜转转都快憋疯了，就为寻找一个可以做爱的地点；而《同船爱歌》一开始就DUANG的一声把它给办了。这种对比可以清楚看到同志电影的进化轨迹：“同性恋”的性不再是问题，而恋却永远是一个寻找、试探、磨合、进二退一的过程，永远都还在LOOKING。恋的方式有很多种，既然伊桑·霍克和朱莉·德尔佩能够在维也纳一见钟情从此纠缠18年，两具诚实的肉体为什么不能凭鱼水之欢就视对方为感情归属呢？更何况他们还坐上了同一艘船。从这个意义上，《同船爱歌》所描绘的感情其实和5:59分这个时间点一样，都是在睡眼惺忪中展望新一天的爱在黎明破晓前。 看《同船爱歌》让人第N次领略到巴黎之美。那种美不只是璀璨的街灯、延绵的河堤、辉煌的卢浮宫还有高耸的埃菲尔铁塔，不只是化身万千的浪漫之都——而是带着蓬勃朝气的大城市生活，通过灯一闪一闪的垃圾车、星罗棋布的自行车网络、通宵营业的肉夹馍店、匆忙赶早班地铁的行人，共同绘成了一张关于巴黎的明信片。 Paris je t'aime。

柏林电影节称得上是欧洲三大电影里对LGBT题材最包容和开放的，在入围的名单里经常可以见到这种大尺度的同性影片。从电影名字到叙事手法及情节内容，影片都充满了法国新浪潮的意味。法语片名来自新浪潮大师雅克·里维特的代表作《塞琳和朱莉出航记》，而实时拍摄主人公担心患病前往医院问诊的情节则遥相呼应阿涅斯·瓦尔达的《五点到七点到克莱奥》。当然，这个发生在当下的故事当作是同志版的《爱在黎明拂晓前》来看也未尝不可，两位主人公在一夜激情后回到现实，谈到各自身份、经历、职业与爱好，而最核心的部分则是关于艾滋病的预防和隔断治疗，具有科普教育的意义，其中更不乏偶尔提及的移民话题与恐同人士的刻画，无疑给这个爱情故事增添了的现实背景。

不得不提的自然是开头长达20分钟在性爱俱乐部的大尺度情节，红与蓝的灯光、骚情的音乐以及大胆呈现的性爱情节，准确刻画出欲望流动的影像，期间也捕捉到两人之间奇妙的化学反应。剧本里对这种一见钟情的描写相当细腻到位，两人眉来眼去的表情，两人谈话里Hugo对Theo不停地赞美和爱慕，以及发生矛盾挣扎时的情绪变化。另一成功之处在于强烈的沉浸感，完全归功于与实时拍摄的形式，真实纪录下法国午夜的模样。静谧的大街小巷与运河边，柔和暧昧的灯光颜色，营造出的复古浪漫气氛绝对是法国电影所特有的一面。

很多人都觉得前面只是一段无所谓的GV，我觉得是很有意义的感情铺陈。在那个充满色欲的sex club，小卷毛碰到公证员，他们最本能地相互吸引，做了一场“真的放佛在制造爱”的爱。即使面对生死考验，即使有激烈的冲突，那种吸引仍然炽烈。小卷毛说，我想狠狠揍你，也想吻你。公证员一寸寸吻过卷毛的身体，不吝啬地赞美每个器官和每寸肌肤。一句接一句的“然后呢”简直甜到发腻，但是好真实。爱过的人都能体会，你会渴望对方身体的每个地方，会欣赏对方每个小动作，会狠狠拥抱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对方的身体，生气的时候不是暴怒而是酸楚委屈……

这个片子的意义还不至于此，还有很多值得讨论之处。

比如两个谎言，公证员打求助热线时谎称是自己进入对方，卷毛面对医院前台时谎称是安全套破裂。他们在逃避什么？他们不忌惮让人知道自己是同志，但面对公众，做bottom、去sex club仍然让他们有羞耻感。

再比如，关于数个个次要人物的交流。与俱乐部里那个英俊的胡须男在暗室和离开前各有一次身体和眼神的交流，他明显对卷毛表达了性趣，但卷毛未做任何回应，这与卷毛和公证员天雷勾动地火是明显对比，这是否有讨论同志感情特质的意思？医院全部都是女性、黑人门卫、巴黎的叙利亚人、地铁偶遇的因生活所迫不得不继续工作的服务员…，这讨论的都是自由、选择和歧视的问题，也让影片有了更多联想空间。

剧情：泰奥和雨果在性爱俱乐部相遇，但两人间的感情却超越了单纯的肉体关系，有些一见钟情的意思。然而，夜店里的冲动让泰奥忘记了安全措施，一时的大意几乎打破了他们之间本就脆弱的信任。褪去激情、度过惊恐，两个孤单的灵魂在凌晨的街巷中交谈、游走，试图克服内心的不安全感，相互走近对方。一段爱情故事就这样在深夜的巴黎街头悄然展开。 法国电影在国际影坛的地位历来显赫，任何电影节上都有法国艺术家的身影。今年柏林电影节上的的法国片中，最大的惊喜竟是一部三周拍成的低成本电影《同船爱歌》，入选仅次于主竞赛的「全景」单元。这部作品是法国导演奥利维耶·杜卡斯戴尔和雅克·玛提诺最近一次合作的成果，讲述了两个年轻男子在巴黎的初遇。青年大学生泰奥交过男友，但对性爱夜店还很陌生，他与更有经验的雨果发生了关系。影片以一场群交戏开幕，整个性爱场面持续了二十多分钟，大量性器官和口交的特写在蓝色调红光的添油加醋下产生了很强的情色效果。这场戏的所有性爱内容都是真做，没有障眼法，把使用替身的《湖畔的陌生人》（2013）比了下去。场面节奏和激烈程度缺少了一点变化，有点磨观众的耐心。但这种拍摄手法恰恰展示了性爱真实、冗繁的一面，与全片的写实美学相适应——做爱不能总是像情色片里那样完美。 <图片3> 《同船爱歌》的国际版片名《巴黎05:59》明指瓦尔达名作《五时至七时的克莱奥》。与这部1962年的作品一样，影片的叙事时间与现实时间相重叠，并且都触及了疾病的主题。而这一次，两位导演要讲的是同性社群长期以来的一个核心话题——艾滋病。冲动起来的泰奥对雨果HIV阳性毫不知情，没有戴套就进行了肛交。激情四射的夜晚被迫中断，场景迅速转换到了医院的急诊室。影片的第二部分有点像是在普及防艾知识，向在没有保护措施下发生性关系的人讲解紧急就医的细节。但导演又不局限于此，而是将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不仅以几乎直叙的方式展示就医过程，更挖掘这一过程中每个人都会经历的恐慌和煎熬。 雅克·玛提诺是巴黎高师的高材生，想必熟识法式教育酷爱的三段式辩证法。这个本来用于撰写哲学论文的逻辑思维方法不但统治着法国学界，更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作家和艺术家。《同船爱歌》的叙事结构正是辩证法结构的最佳范例。第一部分激情香艳、意乱情迷的性爱戏是辩证法第一段正命题。这个命题往往都有问题和破绽，在片中就是不安全性爱给艾滋病魔以可乘之机。第二部分的医院戏便是反命题。热与冷、爱与死，激情与理智、混乱与秩序，影片的前两部分把这样的二元对立发挥到了极致。按照辩证法的三段模版走下来，离开医院后的压马路戏便是第三段合命题。 这一部分的基调平静而浪漫，走过荷尔蒙的狂热，走过现实的冰冷，镜头终于回到巴黎凌晨无人的街头。我们跟随两位主角行走、奔跑、搭地铁，听着他们交心的谈话，看着他们在一个个长镜头之间变得越来越熟悉而亲密。这个时代每一个年轻男同仿佛都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同样的痛苦和幸福，同样的焦虑和欲望。然而影片到这里显然过于野心勃勃了，烤肉饼店的一场戏是一个败笔。为了植入欧洲大热的难民话题，导演硬塞了个叙利亚难民作为凌晨卖饼的伙计，然而谁都知道并没有多少叙利亚难民来到法国，烤肉饼店也大多是北非移民在经营。这一场中冗长的谈话不仅透露出政治上的刻意，更显示出叙事上的牵强。

Maxence Germain © Ecce Films

《同船爱歌》的成功之处在于把现代都市琐碎的细节拍成艺术，给观众一种「这就是我的生活」之感。孤独寂寞冷、性爱俱乐部，夜店散场后果腹的烤肉饼、欧洲年轻人常用的公共自行车系统，还有候诊室里的疯老头：导演用熟悉而零散的事物谱了一章城市的夜曲，每个有过相似经历的人都会会心一笑。这就是我们所说的「时代之作」，艺术当然可以从浩瀚的历史中寻找灵感，但同样也可以将身边的平淡无奇变成经典。柏林公映时，有很多男同特地跑去看，灯光重新亮起后不少人眼中有泪光。想起《阿黛尔的生活》公映时，影院里泣不成声的一对对女同。他们看到的，是在平权运动的宏大叙事之外，个人生活中「毫无意义」的悲欢，在「正反合」的演绎之后，被浓缩成了大银幕上琐碎的崇高。 影片结尾，布景、光线的模糊性以及演员的表演制造出意料之外的黑色电影效果。有观众甚至以为雨果会在最后一幕杀死泰奥，以惊悚片收场。也许导演并非刻意追求这种效果，也许这是低成本影片资金不足造成，但却误打误撞地触及了同志个人生活中另一个话题。因为不能在生活中随时遇到合适的交往对象，把夜店里素昧平生的人带回家的情况，在同性恋中显然高于异性恋人群。加上夜的衬托、性的暗示，这种黑色电影的气氛总会有意无意地出现。最后一组镜头中，雨果似乎表现出很强的控制欲（导演的构图也老把他放在更具支配性的位置上），而泰奥也只能自己决定取舍，不能向任何人诉说。 幸好在这部绝对现代的电影里，没有人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我们要在一起二十年，」雨果说。泰奥问这是否值得，没有得到正面回答。二十年恰好也是两位导演在一起的时间，于是提问时有观众问了他们同样的问题。杜卡斯戴尔笑了笑说，他们的爱情——「无论如何，一切都值得」。 作者：陈凭轩｜译者：予朋｜编校：石叶 原文：L'Amour et la maladie en temps réel